一位步履蹣跚執(zhí)著前行的老人

巍　嶺　尚國敏

“這是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但她在實現(xiàn)“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獨貧”的人生理想的道路上卻邁著堅定的腳步。她以淵博的知識、理性的思考驅(qū)散著人們的偏見和恐懼,她以母親的慈愛、無私的熱情溫暖著弱者的無助冰冷。她盡自己最大的力量推動著人類防治艾滋病這項繁重的工程,她把生命中所有的能量化為一縷縷的陽光,希望能照進艾滋病患者的心間,照亮他們的未來。”

——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2003年度人物”高耀潔頒獎詞

2004年年初,時年已77歲,從事艾滋病防治和救助艾滋孤兒工作的退休教授、九三學社社員高耀潔,與中國首位飛上太空的航天員楊利偉,在非典時期做出卓越貢獻的中國工程院院士鐘南山,在新疆地震災(zāi)難中帶領(lǐng)村民抗震救災(zāi)的村黨支書達吾提·阿西木,帶領(lǐng)女排重奪冠軍獎杯的中國女排主教練陳忠和,致力于傳播中國文化、熱衷于公益事業(yè)的著名影星成龍,中國人戰(zhàn)爭受害者索賠要求日本律師團團長尾山宏,以人生經(jīng)歷和筆下春秋見證百年歷史的作家巴金,被譽為百姓書記的中共山西省運城市紀檢委副書記梁雨潤,在衡陽特大火災(zāi)坍塌事故中為搶救人民生命財產(chǎn)而付出生命的衡陽武警消防兵群體,被中央電視臺評為感動中國的2003年度十大人物。

2004年2月12日,中央電視臺舉辦的盛大的“CCTV感動中國2003年度人物”評選頒獎典禮在北京隆重舉行,人們在中央電視臺的屏幕上知道了這位老人。

她在退休的遲暮之年自費做防治艾滋病工作,自1996年到2003年她已經(jīng)走訪了河南100多個村莊,見到1000多個艾滋病患者。她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用在了艾滋病防治上,她無償資助了164名艾滋病孤兒。她在實現(xiàn)“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獨貧”的民間防治艾滋病之路上邁著堅韌的腳步。70多歲的老人能做到什么時候呢?當時面對這樣的疑問,高耀潔的回答是八個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老人的這句話讓錄制現(xiàn)場的觀眾潸然淚下,她的事跡也感動了屏幕前的無數(shù)觀眾。一位觀眾在看完頒獎典禮后給中央電視臺來信說:“看到高耀潔步履蹣跚的走入領(lǐng)獎臺的那一刻,我的雙眼濕潤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看到她的背影,我理解了她的努力和良苦用心,更加促使我去關(guān)注中國的艾滋病人,為他們做出我力所能及的貢獻。”

“發(fā)現(xiàn)這一年中曾經(jīng)有的一種感動,并把它凝固下來,化為一種力量,在人們心里留下一點關(guān)于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記憶。”“梳理我們走過的人文歷史,對已經(jīng)的經(jīng)歷和即將的經(jīng)歷,都有著非凡的意義。當感動從溪水匯成洪流,那就會是一種力量。” 中央電視臺新聞評論部副主任陳虻對2003年感動中國的人物評選工作如是評論。

從高耀潔被評為“感動中國十大人物”,5年多過去了,很多人都關(guān)心著這位老人,她現(xiàn)在還好嗎?

2009年的春節(jié)期間,我們在鄭州市紅旗路小區(qū)一棟老式居民樓里見到了高耀潔。

眼前這位82歲的老人,走起路來已經(jīng)不穩(wěn)了,遇見順手的東西會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一下,和她說話,需要伏在她的耳邊大聲說她才能聽清楚,在她停頓的間隙會聽到她粗重的喘息聲。高耀潔的家里只有一些舊家俱,屋里像倉庫,堆滿了已打好包和未打包的要寄往農(nóng)村學校的刊物。

開始談話老人就說:“你們不要寫我,我老了,力不從心,不愿意出頭露面,我想銷聲匿跡,你們要多揭發(fā)假醫(yī)假藥,那些騙子們害死人了。”

我們看到,這是位心直口快的耿直老人。談起艾滋病的防治,她的語言坦誠生動,富于感染力。但是,談到假醫(yī)假藥和社會上的一些現(xiàn)象,憤怒的話語從她的胸腔里連連爆出。這位耄髦老人常常處于深沉的激憤之中。她,還有些孤苦,這位倔犟的老人談話中幾次老淚縱橫。

與我們談話過程中,老人的飯是半個饅頭就著一杯水。“我身體不好,高血壓,心臟擴大,胃只剩一小塊,很多東西不能吃……”

“我覺得是失敗了。我已寫了遺書。”

在與高耀潔兩次長談中,我們仿佛又看到了她的人生道路,她步履蹣跚執(zhí)著前行的倔犟身影。

抗艾不歸路

高耀潔是九三學社社員,退休前是河南中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婦科教授。在高耀潔大學畢業(yè)后的工作生涯中,她一直是一位出色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文化大革命”歲月里她歷經(jīng)磨難,改革開放后,高耀潔把全部精力投入在工作上。1983年,高耀潔和所在科室獲得了河南省二級成果獎。1984年,高耀潔出席了在北京舉行的全國中西醫(yī)結(jié)合大會,被授予了獎?wù)隆?988年,高耀潔被評為鄭州市勞動模范,又當上了河南省第七屆人大代表。1990年,63歲的高耀潔退休,她平靜地計劃著一個充實的晚年生涯,按她的話說,“我是一個手術(shù)大夫,老了眼睛不好,聽力不好,怕出事故,所以沒有返聘,但閑著也無聊,就想著做點科普宣傳。”一開始她是給女大學生們講如何防止色狼的性騷擾,但在宣傳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性病的蔓延,然后又發(fā)現(xiàn)了在街頭貼小廣告的有祖?zhèn)髌降挠吾t(yī)、騙子,這個發(fā)現(xiàn)一發(fā)不可收拾,高耀潔開始了打假醫(yī)假藥的歷程。

如果僅僅是和假醫(yī)假藥騙子打仗,高耀潔的命運仍不會有什么改變。但是,1996年的一次會診,使高耀潔與艾滋病狹路相逢。“我是一位醫(yī)生,看到那位病人病的那么厲害,發(fā)現(xiàn)是艾滋病,一開始,我也認為艾滋病的傳播主要是吸毒和性傳播,但這個婦女42歲了,兩個孩子,連火車都沒有坐過,怎么會傳染上這種病呢?后來一問,她輸過血,既然可能是因為輸血傳染,那感染的就絕對不是一個人。”高耀潔以她職業(yè)的敏感開始追查艾滋病的傳播,從而揭開了頗具中國特色的艾滋病的傳播譜系——血傳播。她開始深入中原大地,自費開展了艾滋病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使她震驚:河南不僅已經(jīng)有了艾滋病的傳播,而且相當嚴重。用她的話來說,全省117個縣區(qū),已經(jīng)沒有空白點。更使她震驚的是,艾滋病在這里的傳播途徑與世界各地的傳播規(guī)律均不相同,高發(fā)人群不僅僅是吸毒者和性亂者,而主要是老實巴腳的賣過血的貧窮農(nóng)民,以及到醫(yī)院求醫(yī)的被輸血者。主渠道是血液傳播——賣血和輸血!

高耀潔認為血液傳播是艾滋病感染的主要渠道,她說:血,關(guān)鍵還是血!一定要加強血液制品管理。一是取締非法血站。二是加強醫(yī)院輸血的管理,非法血站采來的血不會扔到垃圾箱啊,肯定有人買去了啊。

中國一些地區(qū)艾滋病的獨特性在于通過賣血液傳播,這在西方發(fā)達國家抑或是發(fā)展中國家,都是少有的現(xiàn)象。1985年,隨著國門的打開,當?shù)谝焕滩∪嗽谥袊l(fā)現(xiàn)的時候,中國人帶著對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不屑,力圖拒敵于國門之外,嚴格檢查入境人員。然而病毒猶如幽靈,還是悄無聲息遁入中國,擴散開來。90年代,當個別地方發(fā)展血漿經(jīng)濟的時候,當那些貧困的村民找到這個致富捷徑的時候,血農(nóng)、血頭、血站、醫(yī)院,以及部分貪官、病人,就形成了血漿經(jīng)濟的產(chǎn)業(yè)鏈。鮮血通過鑷子、鉗子、剪刀、塑料管、針頭、離心器,途經(jīng)血頭、血站、醫(yī)院,再流到病人身上,這個循環(huán)是漫長而危險的,只要有一環(huán)不合格,血液就會污染,各種傳染病毒就會跟著傳染開來。早在80年代,河北就有因為賣血而引起的丙肝、瘧疾大爆發(fā),中國乙肝人數(shù)眾多,其主要原因在于這種血液循環(huán)的檢查不嚴格。所以,早在90年代初就有人寫文章提出警告,要當心賣血輸血的監(jiān)管不嚴而引起艾滋病的傳播,但是沒有人重視這種意見。近來有關(guān)艾滋病毒譜系研究證明,HIV病毒就是從云南飛向河南,然后從河南向周邊省份四散開來。這個幽靈就是這么通過這些鉗子、塑料管、輸血袋悄無聲息的潛入一個個肌體,如不嚴加制止,將是一場災(zāi)難。

一位年愈古稀的老太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揭開了河南艾滋病“血禍”這塊硬疤。高耀潔始料未及的是,當她尋蹤覓跡、追殺艾滋病的同時,還得同社會惡疾戰(zhàn)斗。這讓她很無奈,她說,“如果我當初知道這條路這么難,遇到這么大的阻力,我會躲過去的,一開始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會落得這么慘。憑良心說,當初我不知道內(nèi)幕這樣黑,我要是知道,我不一定有勇氣往里鉆。”

對于高耀潔來說,發(fā)現(xiàn)艾滋病,走上抗艾路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她是一位醫(yī)生,職業(yè)道德讓她對生命珍重,她不止一次說,“生命是最珍貴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再也活不過來了”。雖然已經(jīng)是退休的老年人了,但艾滋病的發(fā)現(xiàn)卻激發(fā)了她生命的活力,激情不可抑制地燃燒起來。

這位耄耋老人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雙方力量絕對不對稱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而她當時并不知道,這條路有多么艱難。

高耀潔走村串鄉(xiāng),追查艾滋病的傳染途徑,發(fā)現(xiàn)了可怕的血傳播。然而,面對艾滋病這樣一種可怕的疾病,當?shù)卣畛醯姆磻?yīng)和民眾一樣是不知所措,采取了隱瞞不報。高耀潔由此開始了揭黑生涯。

高耀潔拉開艾滋病這塊厚重的黑幕,堪稱一場現(xiàn)代版的中原游擊戰(zhàn)。在艾滋病人數(shù)字還與“政治”掛鉤的時期,高耀潔每揭開一個疫區(qū)就要進行一場小規(guī)模的游擊戰(zhàn)。當已經(jīng)揭開的老的疫區(qū)被大家熟知,高耀潔就開始再打新的疫區(qū),按她的說法是打“黑洞”。有時候她人還沒到,就被地方干部發(fā)現(xiàn),然后被請走。她在一些地區(qū)的“標價”是500元,也就是說如果發(fā)現(xiàn)高耀潔進村,舉報者可得到500元的獎勵。老人笑著指著記者說,“如果你們?nèi)?值50塊,因為你們沒我有名。”

高耀潔打開一個一個被捂著的“黑洞”,上蔡、文樓、尉氏、寧陵……她還不滿足,又帶著一幫記者,簽訂生死狀,遠赴貴州、云南、四川、兩廣等其他地區(qū),調(diào)查當?shù)刭u血感染情況。調(diào)查結(jié)果使高耀潔更為憂慮,她寫到“艾滋病絕對不是河南的專利,全國已經(jīng)沒有空白點了。” 高耀潔不停地從艾魔口中奪人,為救助艾滋遺孤,付出一個老人的極限。

2003年,對于中國艾滋病人是個轉(zhuǎn)折。隨著一些地方艾滋病人發(fā)病死亡的增多,社會終于正視艾滋病,官方宣布中國感染艾滋病人數(shù)為84萬,政府發(fā)布相關(guān)法規(guī),對艾滋病患者進行救助。這一年溫家寶總理緊握艾滋病人的手,感動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這一年,高耀潔被央視評為十大感動中國的人物之一,吳儀副總理視察文樓,專門接見高耀潔。“當時吳儀副總理和我一說說了兩個半小時,她說‘你說,你說,我主要和她說了兩個問題:假醫(yī)假藥和孤兒問題。吳儀副總理臨走告訴我:‘假醫(yī)假藥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這對高耀潔是一個不小的鼓勵。

打假厲聲

老人面對的另一個大麻煩就是騙子,“騙子多,一天到晚圍攻我。”老人所說的圍攻,是指騙子對她的糾纏和詆毀。防艾領(lǐng)域就像一個江湖,新病毒也成了某些人發(fā)財?shù)钠鯔C,各路能人紛紛涌入防艾領(lǐng)域,當年的文樓就成了一個防艾新藥的試驗場,也是各類騙子展示騙術(shù)的舞臺。老人用河南口音很快地說出一串人名,想必這些名字老人不止說了多少遍了,“97年還是個種地的,賣豬飼料,后來把豬飼料裝進膠囊里,竟然成了克治艾滋病的新藥啦?”老人笑著,最后兩個字的音調(diào)揚上去,語氣里已沒了憤怒,只剩下嘲諷和無奈。“我從80年代就追打騙子假藥,打不過,太多了!97年馬忠臣和我一塊赤膊上陣打假醫(yī)假藥,他也沒打下。吳儀副總理給我說,假醫(yī)假藥包在她身上,但在地方上也沒解決問題,也沒辦法。”而老人說的這些騙子們,像蝗蟲一樣,迄今仍然在河南到處招搖,辦公司,開診所,用他們的八代祖?zhèn)髅胤健⒆钚卵兄频奶匦帯⒆钚赂呖萍純x器,為艾滋病人治療,詐取這些可憐人的最后一點錢財。還有不少所謂的“科研單位”和賣野藥的游醫(yī),也趁火打劫,紛紛聲稱自己發(fā)明了專治艾滋病的“特效藥”,到艾滋病疫區(qū)招搖撞騙,這些丑類有后臺,有保護傘,所以他們能從艾滋病人口袋里掏錢。

老人指責的騙子還不僅僅是游醫(yī)騙子和他們的假藥,還有那些吃艾滋飯的人,有些人打著救治艾滋患者,其實是撈名撈利的,而不是真正關(guān)心艾滋病人。“防艾領(lǐng)域太復(fù)雜了,有不少江湖騙子。”

高耀潔總結(jié)這些游醫(yī)騙子們的騙術(shù),印成小冊子,發(fā)放到疫區(qū),出書和發(fā)表文章,揭露騙子們的伎倆。高耀潔打假招來不少記恨,惹來了官司,當高耀潔成為被告時,是九三學社社員楊紹剛律師從上海赴鄭州,無償為高耀潔教授提供法律服務(wù),擔任她的訴訟代理人,為她贏得訴訟。時至今日,還有人半夜打電話到高耀潔家惡狠狠地說:你怎么還不死!高耀潔說:“騙子恨我、告我,看是哪些人欠人民的?”

救孤慈母心

高耀潔的執(zhí)著行動,還緣自于她去艾滋村目擊的一個場景:一個患了艾滋病的母親,不堪承受生活的凄慘,上吊了。兩歲多的孩子也是艾滋病患者,全然不明白媽媽對生命的決絕,饑餓的孩子對懸在梁上的母親哭喊:“媽媽,你下來呀!”還用小嘴吮著媽媽的腳后跟…… 高耀潔簡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這一刻,她的心靈震顫了,這一場景,幾乎要撕裂她的心。而就在撕裂的創(chuàng)口上,涌出了高耀潔同樣作為母親的深刻的帶血的同情。從此,高耀潔把救助艾滋孤兒作為自己的責任。

很多艾滋病人到高教授家,經(jīng)常是坐上一天,老人給他們錢,給他們藥,但其家中之簡陋、生活之儉樸真可謂學者清貧之風了。除了數(shù)百元的月開支外,高耀潔將全部余款用于艾滋病防治事業(yè)。她尤為關(guān)心那些失去父母、無依無靠的孤兒患者。

據(jù)老人講,很多孤兒沒有得到像樣的救助。由于當年賣血的大多是親戚鄰居一起賣血,而賣血的都是中年人,艾滋病就如一把剪刀,攔腰把中年人剪掉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一個孩子如果失去父母,很有可能他的旁系親屬中的叔叔、姑姑、舅舅、姨媽也是艾滋病患者,他連得到親屬的接濟都不可能了。這樣一個艾滋孤兒群體有多少人呢?老人說,如果按平均一個家庭有兩個孩子計算,那么每一個艾滋病患者的背后,就有一到兩個艾滋孤兒,這樣算來,大約有幾十萬了。

“你不知道,那些地方窮啊,孩子可憐,病人沒人管,孤兒沒人管,我最感動的就是這些人的忍耐力。”也許,正是這些正在罹受苦難的人,讓老人欲罷不能。在死亡陰影籠罩下的艾滋病人,孤苦無依的艾滋孤兒,還有眾多患有腫瘤的婦科病人和受到其他婦科疾病痛苦折磨的夫妻,都川流不息地向高耀潔簡陋的小屋涌來。她并沒有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但飽受死亡恐懼折磨和世人輕蔑的艾滋病患者,總能從她那悲憫的關(guān)切中得到難得的安慰。十幾年來,這位家境清貧、生活儉樸的老人把一生的所有積蓄,包括近年獲得的全部國際獎獎金都用于對艾滋病患者和艾滋孤兒的救助,以及購買圖書、印刷資料以普及防治艾滋病的知識上。

高耀潔說:“我以前最多的時候救助了164個艾滋孤兒,給他們寄錢,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太小,錢都被他們的親戚搶走了,孤兒們還是沒有飯吃,沒有學上。我也不贊成建孤兒院的方式,他們的父母都因為艾滋病去世,對他們的心理有陰影,他們更需要一個健全的家庭。后來我把一部分孤兒介紹到我的老家山東曹縣高新莊的農(nóng)戶收養(yǎng),讓這些孩子重新有了家庭的溫暖,又有學上了。但也發(fā)現(xiàn)有的人是借收養(yǎng)孤兒為名斂財?shù)摹?/p>

“我也不想管了,我累了,但他們老來找我,2008年1月就有58個人來我家哭,我沒法,只好再管下去。”試想一下,如果這些人得到社會的救助,又怎么會找老人求助呢?

而已經(jīng)救助的孩子們的情況怎么樣呢?這個問題大約是讓高耀潔最傷心、覺得自己失敗的原因了。從2000年開始,高耀潔開始關(guān)注這些孤兒,大聲呼吁社會對他們救助:“這些孩子沒人管,教育是個問題,而一個人受教育也就在那幾年,再過幾年就晚了,這些孩子如果沒有得到照顧和教育,以后就會成為社會的大問題。有的孩子充滿了仇恨,他們需要愛,需要教育。”她自己救助的孤兒大約167名,杜聰救助的大約8000名。幾年過去了,談及這些被救助孤兒的狀況,高耀潔很傷心,她說很多孩子在學校不好好讀書,比吃比穿,更有一些走上犯罪道路,搶劫偷盜甚至強奸,“前段時間一個警察對我說,高大夫,你的孩子又被我們抓了幾個。”這些“高耀潔的孩子”的所作所為,讓這位“俠大夫”發(fā)不出功力,不知道如何辦才好,“你說,知道的孤兒大家都給錢,被嬌慣得像個小皇帝少奶奶似的,沒人知道的孤兒,都不管了。孩子送到學校,學校也不怎么教育,現(xiàn)在是有養(yǎng)無教,有些孤兒們和其他孩子攀比,頭發(fā)染成黃的,不努力學習。”

提起目前抗艾局勢,高耀潔不樂觀。她神色黯淡,搖著頭說“沒辦法,沒辦法。”這句“沒辦法”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她說,“我是失敗的,真相仍然沒有大白天下,有些地方政府仍然欺瞞隱騙,只是方法變了,實在隱瞞不過去了,就少報。對外說艾滋孤兒救助的怎么好怎么好,一說就提文樓,那文樓以外的孤兒呢?就不管了?文樓是面子工程。”墻壁上有個畫框,上面有一串歪歪扭扭的名字,高耀潔指著說:“這是前幾天從河南帶出來的孤兒,6個,準備送到外地撫養(yǎng),當?shù)噩F(xiàn)在不讓孩子到其他省,怕丟河南的臉,這是晚上才能偷偷帶出來的。”

13年間,高耀潔走過全國十幾個縣,100多個艾滋病村,走訪1000多艾滋病人,收養(yǎng)160多個艾滋孤兒,印發(fā)防治艾滋病宣傳材料,寫書,救助艾滋病患者和遺孤,先后花掉100多萬元。在中國,沒有哪個人比高耀潔更熱心宣傳預(yù)防艾滋病。她寫的書,出版社要給她稿費,她不要,讓人家給書;出版社給的書發(fā)完了,她自己再掏錢買。志愿者們給她捐款,出去演講主辦方給她報酬,她統(tǒng)統(tǒng)不要,都是把出版社的賬號、聯(lián)系人告訴對方,讓他們匯款去買宣傳防艾的書。

正是老人的堅持不懈的搏擊,一些地方艾滋病這個黑幕被拉開,艾滋病人群體的生活公布于世,她被認為世界上對艾滋病人貢獻最大的五個人之一。然而,老人卻認為自己是失敗了。老人認為,目前艾滋病的傳播并沒有得到有效控制,地下賣血仍然存在;一些孤兒沒有得到救助;很多因輸血感染艾滋病的病人打不贏官司,上訪也不管用,法律不力,是蒼白的。“我這13年是失敗了,真相并沒有大白于天下,一開始是瞞,瞞不住的時候承認了,但僅承認只有38個村有艾滋病,其他地方的艾滋病人還是很慘,沒人管。就知道吹牛,吹牛也不揀地方。”

高耀潔一再說:“寧可死,也不能說瞎話。死可以,但是不能說假話。說真話,有危險,遭罪的很。”

承受重負

高耀潔先“打”游醫(yī),后“打”艾滋“黑洞”,使她面對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她是這樣歸結(jié)她和一些地方官員的分歧的:“第一個階段,從1996年到2003年,我和他們的分歧是我認為有艾滋病,他們否認;第二個階段是2003以后,他們承認有艾滋病,但主要認為是吸毒傳播和性傳播,我認為主要是血傳播。對于艾滋病患者和遺孤,他們認為救助的好,我認為遠遠不是這樣。”當遇到有意無意的阻擾,一些人公開的控告和謠言的詆毀,使老人會把這些歸結(jié)到某些地方權(quán)力和勢力,“我和一些地方政府的分歧只是技術(shù)性上的,憑什么這樣打壓我?”說起這些,老人激動起來,淚水也流下來。

她說:“我把我全家都押上了。”小女兒曾被她牽連失去工作,兒子從小就因她受到與年齡不相稱的苦難,近年又不堪壓力與她疏遠。高耀潔的老伴郭明久也是一個醫(yī)生。由于高耀潔退休后抗艾打假的不歸路,郭大夫一直在驚恐中度日,但他卻是高耀潔最早的支持者。那時高耀潔沒有名氣,她唯一的志愿者,就是老伴郭明久。每次他們用自行車,將成摞的防艾滋宣傳頁送到郵局,都是70多歲的郭明久推著車子,小他一歲的高耀潔在旁扶著,踽踽而行,到郵局,郭明久將這些資料取下,搬到柜臺上一件件辦理郵寄。2004年底,郭明久病了,病情日益沉重。

2006年4月5號,高耀潔從鄭州趕赴清華大學參加活動。這一天,是高耀潔從事防艾工作將近10周年的日子。在清華大學的學生面前,高耀潔哽咽著說:“今天,我本來不能來,也不應(yīng)該來,我老伴郭明久得的是晚期咽喉癌,這一年來我一直住在醫(yī)院里陪護他。他已經(jīng)不能說話和吞咽了,因為呼吸困難,今天我來之前,都把氣管切開了。他都是80歲的人了,我是79歲,我今天是掉著眼淚離開病房的,我很難過,到去年12月29日我們結(jié)婚就整整52年了。我之所以還是決定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讓更多的青年人了解中國艾滋病的真相,避免那些本來完全可以避免的感染和死亡。” 在高耀潔這次演講五天之后,老伴郭明久去世。高耀潔悲痛欲絕,也倍感孤獨,她要為老伴守孝三年,然而卻沒有停止她抗艾行動的腳步。

她仍在時時關(guān)注艾滋病的情況,她仍在四處贈送防艾宣傳品,她又在為農(nóng)村的村民和學校四處募集書刊雜志。高耀潔說:我現(xiàn)在是“欲罷不能”,在防艾道路上我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

2008年年底,高耀潔在致一家為她捐贈報刊的報社的感謝信中說:“我為他們募捐讀物是有原因的。我記得在2000年3月18日,我到了一個貧困村莊,見到了一個因賣血感染艾滋病的重病人,我給他買一點藥,他拿著藥問我:‘大夫,是不是毛主席叫你來的?一連問了我三遍,我無言可對。我最后只能說:‘你去吃藥吧,多喝點水。 這件事使我開始悟出,他們的知識太缺乏了,信息太閉塞了。從此,我每逢去農(nóng)村,都帶上幾本雜志,多半帶的是《婦女生活》、《現(xiàn)代家長》等。不管帶多少本,都會一下子被搶光。等我再次去這個村子的時候,我送的雜志被傳閱得面目全非,只看出來是一堆廢紙,但他們還在閱讀。由此我意識到,他們?nèi)鄙俚牟粌H僅是食物和衣服,更缺少精神食糧。特別是那些不通汽車和不通電的村莊,那里的村民好像是與世隔絕。近幾年來,我雖然自費發(fā)出幾萬冊我編印的防艾書籍,但還是杯水車薪,我覺得我是一個失敗者。治貧先治愚,因此,我四處募集各種舊雜志。高耀潔鞠躬”

高耀潔說,很感激這些年來一直支持她的許多有社會正義感的媒體,否則她也很難堅持到今天。

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她已心力交瘁,感到不堪重負的各種壓力,感到太多的悲觀和失望。

在我們2009年春節(jié)期間看望她整個談話過程中,深切的感受是高耀潔的失望。她感到社會上騙子太多,到處是假的偽造的,說的話是假的,工作上辦假事,造的貨是假貨。她認為這關(guān)系到中華民族的生存問題。她對一些政府官員的作為失望,認為地方上一些官員把政績和面子看得比人命重要。她感到竭力13年,可很多患者仍然掙扎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地下采血仍在黑暗中進行。她感到教育也成問題,很多年輕人不努力奮斗,只關(guān)心錢和權(quán)。

高耀潔患有嚴重的高血壓、低血糖、心肌缺血、肺空洞等疾病,胃在“文革”時遭武斗打傷被切除四分之三,同時雙腳時常浮腫,行動不便。坐在我們面前的高耀潔已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孤獨、敏感、有時也脆弱,但骨子里仍透著一股倔犟。“我愿意銷聲匿跡,可是又欲罷不能。”

高耀潔幾次說:“我現(xiàn)在生不如死,活著太痛苦了,死了也就解脫了。”老人神色凄傖,話語哽咽。“實話說,我很悲觀,以后會怎樣令人不敢設(shè)想。”她寫好了遺書。

“我的人生失敗了,沒想到下場這么凄慘,我到底做錯什么了?”

一言難盡的老人

當她成為2003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時,人們?yōu)樗氖论E而感動,看到的是她頭上的光環(huán),卻少有人知道她背后的諸多艱難。此后的歲月,她的處境不能與楊力偉、鐘南山、陳忠和相比,當然更不如成龍風光無限。她是如此的命運多舛。

有人說她太獨特。作為一個退休教授,她可以在城市的陽光下悠然漫步,養(yǎng)生保健,安度晚年。她卻一意孤行,連子女們都難以理解她。

有人說她不合作。在獲得“2003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之后,她本應(yīng)乘勢多爭取有關(guān)部門的支持,多通融,不應(yīng)回絕辦基金會。

有人說她看問題太偏執(zhí),她說到處都有貪官、騙子,說起來一腔憤怒。

有人說她樹敵太多,四處抨擊假醫(yī)假藥,惹來多起官司。

有人說她太極端,高耀潔曾堅持認為:“目前中國艾滋病蔓延的最主要途徑就是賣血和輸血感染,而不是某些人說的吸毒傳播、性傳播。”

有人說:高耀潔在當下社會生活中“不會做人”。

性格決定命運。

在對高耀潔采訪之中,在我們幫助這位82歲的老人把一包包寄往農(nóng)村學校的郵件送往郵局的路上,我們也久久在思索:

高耀潔為防治艾滋病和救助艾滋孤兒舍家竭力,顯然沒有錯,她曾感動了中國。眼觀當下中國人,有幾人能做到這些?高耀潔一次次為農(nóng)村學校的孩子們寄書寄刊,顯然沒有錯,80多歲的老人有幾人能這樣做?

就是這樣一位“不會做人”的老人,卻將“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獨貧”當作座右銘。

高耀潔個性強,時而言詞激烈,我們不能判斷她反映的問題是否都準確,對問題的認識是否都全面,但我們就不能多傾聽她的意見,多溝通,釋疑解惑?是什么讓一個為抗艾傾盡心血的老人的心感到寒冷,甚至感到絕望?讓這盞熬干了自己的殘燭在風中搖曳?

看到老人就著開水吃著半個干饅頭,步履蹣跚地去郵局為農(nóng)村學校寄刊物,難道我們就不能少吃幾餐酒席,少作幾個花架子項目,一起幫這位80多歲的老人做些什么?

假醫(yī)假藥,需要有關(guān)衛(wèi)生部門就個案具體鑒定,但是,我們也確看到,四處充斥著各種假醫(yī)假藥,大聲疾呼打假者應(yīng)不嫌多余。

高耀潔給無數(shù)病人送去溫暖,難道我們就不應(yīng)該多給這位82歲的老人一些溫暖,使她切身感受到一些陽光雨露嗎?

和諧社會,需要心靈的溝通。

在高耀潔家中,一直掛著1984年在北京參加九三學社第四屆全國代表大會期間,與鄧小平、胡耀邦、彭真、鄧穎超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合影。她一直記著吳儀副總理與她兩個半小時的談話,記著吳儀副總理站在夜幕里看著她離去。

她不會空洞的說教,有的只是執(zhí)著的感念和行動;她沒有高深的理論,有的只是親力親為的體驗和可能不太中聽的快言快語;她沒有物質(zhì)利益的追求,有的只是盡己所能的給予和付出;她將生命的晚年全部投入抗艾之路,我國防艾事業(yè)的進步,有著她付出的心血和流淌的汗水。老人曾感動了中國,她不應(yīng)再流淚。

高耀潔是一個醫(yī)生,她一生只想盡到醫(yī)生的責任。高耀潔說:“我從來就沒有想當個什么英雄。但是,是誰把那第一個艾滋病患者送到了我的面前?使我從那一天起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這大概就是命運吧,誰讓我是個醫(yī)生?誰讓我見了受苦難折磨的人就難以心安?誰讓我見了黑暗和罪惡就怒發(fā)沖冠?”“天之生物有責,我的職責就是個醫(yī)生。”

孫思邈《大醫(yī)精誠》言:“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 ,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險惡,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y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

高耀潔在遺囑中寫道:“將來我死了,不留存墓地。……不舉行儀式,不留骨灰,按原計劃,我的骨灰將和老伴郭明久的骨灰一同撒入黃河,讓它流入大海,永遠銷聲匿跡吧!”

的確,或許因為事過境遷,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已不被人們所記取。但在他們的作為中,他們的人格中所洋溢出的精神力量,卻是不為時間的流逝而磨礪消減的,今天想來,我們依然會感受到一種化物的溫暖、一種劈堅的力量。當黑幕揭開,感動人們的,不是劉姝威的柔弱,而是知識分子的堅硬的良知;當飛船劃過天穹,感動人們的,不是楊利偉的豪邁,卻是英雄的兒女情長;當“亞洲飛人”流星般掠過跑道,感動人們的,不是劉翔的紀錄,而是那顆渴望飛翔的心;當偏見與恐懼被驅(qū)散,感動人們的,不是高耀潔的蹣跚步履和絲絲華發(fā),而是母親的慈愛。縱觀歷年的評選,我們看到所有人物的共同的特質(zhì)是: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這就是他們成為感動中國的候選人的理由,這就是他們留在我們記憶里的理由。

——摘自央視網(wǎng)《感動:持久而凝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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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耀潔1999年被評為全國教育系統(tǒng)“關(guān)心下一代先進個人”;2001年,她獲得了全球衛(wèi)生理事會頒發(fā)的“喬納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quán)獎”;聯(lián)合國秘書長安南稱贊高耀潔為“第一位在農(nóng)村從事艾滋病預(yù)防宣傳的女性活動家”;2002年,她被《時代》周刊評為“亞洲英雄”; 2003年,她獲得了由菲律賓政府頒發(fā)的“拉蒙·麥格塞塞公共服務(wù)獎”;獲《南方周末》2003年度人物提名;2004年,她被評為中國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2003年十大年度人物”之一;11月2日,獲得“內(nèi)滕國際育兒獎”;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將她列為“影響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五十人”之一;2005年,她編著的《一萬封信》獲得首屆“華語傳媒圖書大獎”的“2004年度圖書大獎”; 2007年4月5日,國際天文學聯(lián)合會小行星中心公布,統(tǒng)一編號38980號的小行星被命名為“高耀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