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啟德
王吉民、伍連德兩位先生撰寫的《中國醫史》是第一部用英文全面闡述中國醫學歷史成就的光輝巨著。此次上海辭書出版社要將其影印出版,我感到十分欣慰。出版社的同仁希望我寫幾句話,我就將自己近年來的一些思考,進行簡單梳理,權作引玉之磚。
其實對醫學史,我也是初窺其徑。雖然從讀書到工作,幾十年間我都沒有離開過醫學領域,然而真正關注醫學史,卻是晚近之事。2003年“非典”肆虐期間,我開始研究傳染病的歷史,之后對醫學史興趣日濃。通過研究醫學史,我對醫學的本質以及發展規律有了更深入的認識,也深刻地感受到當前醫學與人文日益脫離的趨勢,這就更讓我堅定了醫學應當回歸人文的理念。
古往今來,各類史作可謂汗牛充棟,然而傳世的醫學史卻寥若晨星。這大概是由于醫學史的特殊性造成的,醫學史難寫,因為它不僅僅是醫學科學和技術的歷史,更是對生命、生、死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生問題的認識史;它不僅是經驗的、邏輯的,同時也應是哲學的、審美的、人文的。回溯醫學史,就是對醫學價值的精神回歸。
我始終認為,醫學之目的原本是解救疾病苦難之中的人,這包括生理上的治愈和精神上的慰藉。但是,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當人類已經能夠將視角深入到細胞、分子乃至更微觀的層面,征服越來越多疾病的同時,醫學正與它最初的目標漸行漸遠,技術的飛躍讓醫學擁有了獨立的價值,并使這種價值不斷強化,人的存在卻被不斷地忽略和解構。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中的詰責令人振聾發聵:“人類精神方面的不健全已給社會進步造成障礙,因此也給技術進步帶來障礙”,“人類將會殺害大地母親,抑或將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濫用日益增長的技術力量,人類將置大地母親于死地”。同樣地,技術至上、忽視人文也會讓現代醫學進入死胡同。當冷漠取代溫情,當交流變得奢侈,當診療成為流水線上機械的重復,醫學也就蛻化成被藥物和儀器所役使的工具,醫患關系也隨之由親密轉為緊張。
在如今這樣一個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醫療已經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而構建和諧的醫患關系,則是比解決“看病難,看病貴”更為復雜和更具根本性的問題。如何讓迷失在技術叢林中的現代醫學回歸人文,如何讓人性和關懷重新成為醫生與患者之間的橋梁,這需要我們每一個從醫者去思索、去探究,而學習和研究醫學史則是必須要做的功課,我們可以從中發現醫學的真諦,找回塵封了的對病人的愛,喚醒最初選擇醫生這個職業時的崇高的心靈。
對于中國醫學界來說,關注醫學史不能僅僅關心現代醫學史,而同時應該回到祖國傳統醫學的源頭去尋找我們的根。中華民族得以數千年繁衍昌盛,以中醫為主流的傳統醫藥功不可沒。然而,有著輝煌成就的中國醫藥學因封建帝國與世界政治、文化的隔絕而鮮為世界醫學界所了解,也因此失去了與現代醫學相互促進和融合的機會。上世紀30年代,王吉民、伍連德兩位前輩著述《中國醫史》的初衷正是深感于中國醫學在世界醫學史界的缺位,而立志于向世界介紹。今天,當我們有機會重新閱讀和審視這部著作時,除了慨嘆前人篳路藍縷開創的光榮,還要承擔起歷史交給我們的責任,那就是更深刻地了解祖國傳統醫學并向世界介紹,以及在當今現代化進程中,尋求中醫突圍、發展的方向和途徑,創立新醫學。
自從西醫傳入中國以來,關于中西醫的種種辯爭就不絕于耳,各方對此莫衷一是。其實,爭論焦點就是對中醫價值的認識。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提出過這樣的觀點:“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這個原則也同樣適用于中醫,如果沒有對祖國傳統醫學的深刻體悟,就難言揚棄。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中醫的原理和精神與中國傳統的宇宙觀、生命觀、人生觀一脈相承。我覺得,除了幾千年積累下的醫藥經驗和知識外,中醫的價值還重要地體現在對生命的認知和醫學的根本見解上。
在中醫看來,生命是宇宙的一部分,生命運動和宇宙的運轉遵循同樣的法則。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中醫的理論基礎,它并不意味著人被抽象和渺小化了,恰恰相反,生命的意義和價值被擴大和提升了。生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是一個完整的過程;疾病是生命自身運動的過程,而非生命的敵對方,古人有云:“生老病死,時至則行”(《因話錄》卷二),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站在時代的潮頭重估中醫,我們可以看到,祖先們把醫學并不當做簡單的治病,而是通過對生命體的調節,使其實現平衡,達到生命狀態與自然狀態的協調統一,保持生命過程的和諧。這種和諧表現為人體各部分之間的和諧、人體與精神的和諧以及人與自然的和諧,它反映出中國人在把握人與自然關系上的高度智慧,也讓醫學超越于一般的經驗科學,而具有了博大寬廣的宇宙關懷。
中醫是以人為本的。它強調醫生與病人的溝通,望聞問切就是醫生與病人的真誠交流和情感對話,它在診治中也特別注意人的心理活動,關切人的內心感受,而這又與中醫仁愛救人的準則始終相隨。在古代中國,醫術被稱為“仁術”,仁者為愛人,因此,在中國傳統中,尊重生命、關愛病人是醫生的基本道德。最好的醫生并不一定是診療技術最高明的,但必然具備高度的仁愛精神和高尚的道德人格。大醫之道在精誠,孫思邈“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的警語,就是對醫生境界的精辟闡釋。
不可否認的是,在科技革命和經濟全球化兩股浪潮的激蕩之下,今天的中國傳統醫學面臨著比王、伍兩位先生著書時更為窘迫的境地。中國傳統醫學在當今醫學系統中究竟應該如何定位,應該沿著什么方向和途徑發展,中國傳統醫學是在抱殘守缺中沉淪,還是在融合創新中涅槃?這是《中國醫史》對我們的拷問。
歷史告訴我們,一個偉大的民族,必然是善于傳承和發展自己優秀的主流傳統文化的。對于中醫,我們應該深入地去了解它,應該對它懷有溫情與敬意。我們要清楚,西醫和中醫的區別不是簡單的新舊之別,更不是先進和落后能一言以蔽之的,它們是兩種文化、兩種哲學的差別。發展中醫,并不是醫學的一個流派對另一個流派的反抗和復辟,而是使相異的醫學傳統在交流中共同推動整個人類醫學的進步。
(作者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九三學社中央主席;《中國醫史》,上海辭書出版社影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