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尤
一
20世紀80年代以來,臺灣女性主義文學異軍突起,呈現蔚為大觀之勢。其中,對女性欲望以及欲望與政治、歷史、文化之關系的探討成為書寫的重點。論文以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臺灣文學為觀察場域,選取臺灣女性小說中的欲望書寫為切入點,從欲望追尋、欲望解構、欲望越界三個層面,整體把握女性欲望書寫在思想觀念、價值取向、美學建構上的深層思考。
論文第一章主要從宏觀上展開論述,探討臺灣女性小說中女性欲望書寫的歷史沿革、社會語境、心理成因和文化傳承。在概述20世紀80年代以降于多元文化中飛升的臺灣女性文學的基礎上,詳細闡釋了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女性主義文學興盛的核心因素,也是女性欲望浮出歷史地表的前提,更是女性主體建構的基石。論文對所關涉到的重要概念進行學理性梳理。首先,從性別差異論、性別身份的文化構成論兩方面探討了性別的真正內涵,指出自然(生理)性別和社會(文化)性別的不同,打破了長期以來的性別本質主義觀點,得出了女性訴求與男性訴求具有明顯區別的結論。并指出所謂“女性欲望”,就是指女性的自然欲望和社會欲望,是女人作為人的一種欲望,包含了女性自我對生存、安全、愛、自我實現等的一種本能以及文化的需要,是女性特有的不同于男性欲望的欲望。雖然“情欲是根植于每一個人身上的資源與力量,但每一種壓迫為了其本身的延續,都必須極盡所能去腐蝕、扭曲被壓迫者足以從事改革的各種力量,這當然包括對女人情欲的壓制,因它富有提供女人力量與資訊來源的無限潛能。女人一向被教導要去質疑這種資源,去毀謗、凌虐或貶抑它。”在男權社會中,女性欲望總是被壓抑得不到表達。男性總是想當然地認為女性沒有欲望,只肯定女性的生育,壓抑其性欲;只強調女人的妻性、母性等社會性的一面,忽視其作為人的自然本性。文化的束縛,也使女性順從男性的意愿拼命壓抑自己的內在欲望。男權意識形態的操縱,使女性欲望被嚴重的遮蔽和扭曲,呈現為兩種形態:一種為男性欲望的想象性表達;另一種為女性自身特有的欲望。通過對女性文學、女性意識和女性欲望三個概念的梳理,指出:女性文學中包含了女性意識與女性欲望,而女性欲望深藏于女性意識之中,只有女性意識發展到一定階段,女作家才不再遮蔽和忽視屬于自身獨特體認的女性欲望,才會在作品中以欲望作為其中心議題,通過對欲望的直接抒寫,體現女性對自我欲望的正視和自由表達。
臺灣女作家把欲望書寫作為思考、闡釋、解構臺灣社會政治、經濟、歷史、文化、道德、倫理等議題的符碼,以“歷史主體”(而非“歷史他者”)的創作姿態重新參與了臺灣文學的歷史敘述,從身體欲望(生理欲望)、政治欲望(權利欲望)、審美欲望及文化建構欲望等各個層面,形成了與男性作家的寫作“分庭抗禮”的文學格局,意在從被男性“遮蔽”和“壟斷”的話語空間爭得一席“發言”之地,最終建構充滿女性經驗與“自律”意味的審美文化空間。20世紀80年代以降臺灣女性小說的欲望書寫具有這樣的特征:注重女性自身的欲望渴求,以女性體驗書寫女性欲望,探討女性情感、情欲自主與獨立人格的建立,呈現出從“私我”到“公我”再到“去我”的女性主體性的建構走勢。
二
論文第二章立足于女性欲望的初度萌發,以女性對自我身體、欲望等“私我”境界的主體性關注為基點,從女性生存中的“物化”與“反物化”的身體悖論、女性身體欲望的困厄與反叛、女性服飾變換中的身體哲學等三個層面,闡釋女性在自覺的欲望追尋中,身體自主理念所具有的哲學意蘊和思想內涵,從而揭示女性身體/欲望的文化顛覆性。同時,從審美的角度指出,建構在女性身體美學基礎上的女性欲望書寫,雖為女性提供了一條回歸自我、尋求生命本真的重要途徑,但若過于局限從生物性角度描述身體,無形中又為男性營造了一個窺視女性欲望的空間,使女性書寫成為男性欲望消費的對象。
首先,論文探討了欲望的承載物——身體的文化意義以及女性身體的文化顛覆性。對于女性而言,身體既是她淪為第二性的歷史地位的原因,又是她發現女性自我意識的起點。臺灣女性作家在各自的創作中體現了她們對女性身體之于女性全面解放的意義。本章對女性身體的探求的分析主要選擇了服飾的文化性、身體的悖論和欲望的癲狂等三個方面,側重于通過對這三方面的文本分析來論證女性身體所具有的文化顛覆性。
服裝既是一種文化符碼,也是一種身體語言。從女性服飾原則出發,論文著重抓住了女性不同時期不同的服飾原則背后所體現出來的文化反叛意味:當女性沒有自覺的自我意識時,她們的著裝以“取悅”為原則;當女性具有自覺的女性意識是,她們的著裝開始以“自娛”——展現自我為原則。為了論證女性服飾所體現的文化意義,文章選擇了兩個文本進行對比分析。李昂的小說《迷園》重在體現女性對男性取悅的服飾原則,而《世紀末的華麗》則體現的是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的現代女性與傳統女性截然不同的著裝原則,體現的是服飾與身體的快樂的碰撞。小說通過書寫女性如何通過服裝表達自我,塑造了一系列由原來的從屬地位向主體地位移位的女性,建構了獨特的女性服飾哲學。這兩個文本女性的服飾、身體、情感、欲望已成為相互指涉的對象。
在對女性服飾的探討中,我們又發現:女性從變化的服飾中,從最貼切的皮膚感受中,讀出了女性以往身體的他者性與身體的自主性的割裂,從而讓我們發現了身體既是社會的又是生理的矛盾的辯證關系,以及女性身體由此而具有的文化顛覆意義。于是,從女性身體的“被物化”與“反物化”兩個角度來,來探討女性的欲望的壓抑與張揚。“女性的物化是指女性被當作性對象和生育的機器,也就是被性別化、性欲化和身體化。女性被等同于自然、被動、生物、母愛、處女、禁忌和欲望。女性的主體和生命靈魂,被逐之于九天之外。”被“物化”后的女性,既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也喪失了自我欲望的滿足權。女作家借助這個角度,或展示女性身體的物化程度以及被物化后的悲慘境遇,或從反物化的角度,展現女性身體的反叛狀態,揭示出唯有生存不是問題時,女性才有反抗自己身體被“物化”的機會這樣的深層生活哲理。文章同樣選擇了兩個典型文本進行對比分析。《沉默之島》中兩個名叫晨勉的女主人公都奉行“我的身體我做主”的原則,敢于反叛男性所規范的女性身體的原則和界定。她們身體的自由體現了意識的自由。《殺夫》則通過食饑餓與性饑餓展現了女性欲望的非我狀態,反映了女性身體為物化,人性被極度扭曲的文化現象,并指出了兩個饑餓女性形象的相同本質:都自覺地把男權文化對女性的規范,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壓抑、扭曲自我的欲望,從而失去自我。
三
論文第三章側重于女性在政治、歷史等公共話語中的“公我”形象,以性別政治對政治與性之間的權力關系的顛覆與重構、新歷史主義對政治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寓言解構、女性化視角對女性之雙重殖民的歷史記憶的拆解等三個方面,解析女性欲望如何解構男權話語下的政治、歷史的寓言式言說,并建構起女性話語的象征體系。在論述中,不但闡明女性欲望書寫在涉足政治、歷史等“公領域”時美學視角的拓展,而且指出過于沉溺女性欲望的展示所帶來的審美偏執。
這部分主要以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為理論架構,選取政治、歷史的情欲書寫代表作家李昂、平路的代表作《迷園》、《北港香爐人人插》、《行道天涯——孫中山與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百齡箋》等進行解讀,分析她們如何把女性欲望與政治、歷史、國族、文化等議題相結合,以“性”解構以往政治歷史的言說模式。主要從陰性書寫對政治與性之間的權力關系的顛覆與重構、欲望聚焦對民族大業與故國家園中女性形象之男性想象的翻轉、女性化視角對女性之雙重殖民的歷史記憶的拆解等三個方面,解析女性欲望如何翻轉并解構了男權話語下的政治、歷史的寓言式言說,并在宏大敘述的廢墟上建構起女性話語的象征體系。
在陰性書寫對政治與性之間的權力關系的顛覆與重構方面,從兩個角度入手,側重分析了李昂的《迷園》和《北港香爐人人插》。首先,從“性與權力”切入解讀《迷園》,通過朱影紅與林西庚之間的情愛糾葛,在政治、經濟、歷史以及性文化的層面展開了一場男女兩性的頡頏交鋒。小說中,李昂先強烈地凸顯男強/女弱的性別權力位置,最后又完全將其翻轉,由此強調:女性要想真正走出不平等的性別關系的權力制約,就必須先成為自己的欲望主體。《北港香爐人人插》作為性別政治中社會場域性別權力交鋒的力作,性別權力問題已由男女兩性個體之間,延展至男女兩性群體之間。這部作品以女性與政治的關系為敘述場域,審視政治與女性、政治與性、政治與權力的相互交織,思考女性參與政治、爭取政治權益等問題,表達了女性參與社會事務時,希望具有和男性一樣平等的權力的強烈渴望求。同時,又指出了女性參政的困境與盲點,用極度戲謔、嘲諷的語調和夸張、荒誕的手法,批駁了以“性”為手段獲取政治權力的做法。
女性小說以欲望書寫對歷史題材的強力滲入,可視為女性躋身歷史書寫領域,以女性思維向男權支配下的歷史挑戰,尋求被男性剝奪的歷史發言權的欲求。平路的《行道天涯》、《百齡箋》就從女性個體的本位立場出發,建構歷史中的女性主體。在女性欲望的關照下,歷史被以一種“女性”的視角切入,將以往男性的歷史記憶“女性化”,男性的歷史話語霸權被解構,傳遞出了女性書寫歷史的觀點:歷史應是充滿人性的,女性同樣是歷史演進的主體。這兩部小說,以宋慶齡、宋美齡姐妹倆的人生命運為書寫場域,本身就隱藏了一個書寫的預設,即在男性的歷史敘述話語中,突顯女性的歷史關照,重塑女性在歷史中的主體形象,從而拆解男性歷史寓言,獲得歷史話語權。因此,盡管兩篇小說所反映的歷史內容迥異,宋氏姐妹歷史命運卻殊途同歸,從而使得兩部小說呈現出微妙的文本對話關系。
四
論文第四章聚焦于女性主體對自我性別的去除層面,從“去我”的書寫角度,以悲情書寫/異端書寫所展示的欲望流動的多元書寫策略、性別變幻/欲望越界所展示的多元文化展演的顛覆策略為論述中心,闡述同志欲望書寫如何在欲望越界的語境下,質疑異性戀中心一直視為理所當然的性別差異與權力關系,并通過性別/欲望的多元流動,反叛和顛覆了傳統男性話語中心的欲望規范和性別話語體系。從美學建構來看,同志書寫對感官經驗的過度渲染,雖然詮釋了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卻陷入了生理快感的審美誤區,使女性欲望書寫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迎合消費社會閱讀趣味的“媚俗式”寫作。
這部分主要探討了女作家的同志小說中情欲越界書寫的開創性意義。女性要解放,除了要打破傳統性道德對女性的壓抑和束縛,還必須打破對“性少數”的歧視。同性戀就是突出的“性少數”問題,它作為傳統異性戀中心體制之外的“邊緣情欲”,是性別/情欲的雙重越界,對它的書寫具有質疑、對抗、瓦解異性戀這一中心體制的意味。臺灣女作家們以“抵中心”(Decentering)為書寫宗旨,把同性戀的性(取向/欲望/身分)作為獨立的論述對象,用風格各異的筆觸開發新的情欲想象,從多角度出發對同志小說的情欲主題進行了探索,如同性戀、雙性戀、亂倫戀、變性欲、變裝欲等等。此章以同志情欲書寫為切入點,從書寫策略、性別/情欲的多元演出兩個角度,管窺她們如何借助同志情欲書寫飛越男性話語的禁區,建立起屬于女性感受的情欲書寫美學。
在書寫策略方面,主要從兩個方面對女作家同志小說的欲望書寫進行了探討:一種是以朱天文和邱妙津為代表,注重心理意識流動的悲情書寫;另一種是以陳雪和洪凌為代表,注重身體感官經驗的異端書寫。朱天文和邱妙津的《荒人手記》、《鱷魚手記》和《蒙馬特遺書》,用內省、獨白的敘事策略,把放逐主題和悲情書寫建立在認同同性身分、同性情欲的基礎上,表現了臺灣解嚴之后同性戀次文化所面臨的新困境,通過悲情控訴、批判了異性戀“公眾領域”(主流意識)對同性戀“私人生活”的侵擾。陳雪和洪凌的《惡女書》、《異端吸血鬼列傳》等作品,則以直逼主流社會承受底線的另類書寫方式,從酷異性別的主體出發探討同性情欲,展現了經過女性主義和同志運動洗禮的同志書寫,不再甘于邊緣位置的積極主動“出軌”之姿。她們以挑逗之姿嘲諷、戲謔、解構異性戀霸權,突顯情欲與美學的雙重反叛。在性別/情欲多元展演的這方面,主要是根據巴特勒(Judith Butler)“表演理論”,分三個方面對朱天文、邱妙津、陳雪、洪凌小說中的性別/情欲越界現象進行分析解讀。在“T/婆”與“1號/0號”文化展演方面,側重分析了朱天文、邱妙津的《荒人手記》、《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三部小說;在雙性戀與戀母式女同性戀方面,側重分析了陳雪《惡女書》;在S/M(sadomasochism,玩虐/玩謔)方面,側重分析洪凌的《異端吸血鬼列傳》。
本章肯定了以上作品之于女性欲望表達的重要意義,通過性別/情欲的雙重越界,否決了傳統的男陽剛/女陰柔的性別觀,打破了異性戀霸權機制下性身份與性欲望的凝固性,顛覆了男性/女性、陰性/陽性、主宰/屈從、凝視/被凝視等二元對立的情欲,充分展現了性別和情欲的多元性。同時,也批判了朱天文、邱妙津的作品將同性戀情欲呈現為陽性氣質/陰性氣質的二者匹配,強化了傳統異性戀社會對同性戀的刻板印象,沒有積極掙脫男權異性戀霸權鉗制,以及陳雪的“惡女”式的“敗德”書寫和洪凌的“吸血”式的恐怖書寫,在美學上走向偏執的不足。
結語
由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臺灣女性小說中的“欲望書寫”是以顛覆男權主義、凸現女性文化訴求為其創作宗旨,因而,女性的欲望和經驗被高度關注與充分書寫,涉及女性的情欲自主、身體自戀、同性戀、性別政治、性別倫理等新穎獨特的表現內容(相對于傳統女作家的小說表現內容而言)。由此,也凸現出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臺灣文學史上的特殊意義:首先,它為臺灣文學增添了一種有別于“正統寫作”的“另類”的“女性經驗”(生理層面、心理層面及文化層面)。這種“女性經驗”的浮出地表大大刷新了男性作家小說文本中因男性成見而顯得陳舊、重復的情感經驗模式,為文學創作開創了一塊全新的表現領域;再者,與女性作家在題材、主題方面所拓展的嶄新經驗相對應,她們在藝術表現上也提供了諸多新穎的審美態勢,如充滿女性氣質的獨自話語方式、感覺方式、情感方式等,極大地拓展與擴張了臺灣文學的審美藝術空間,促成了臺灣文學多元化寫作格局的真正形成。
雖然,臺灣女性作家在欲望書寫的具體展開過程中,對于自身欲望的文化訴求與審美訴求無疑具有深刻的歷史合理性,但是也存在一定的不足,許多女性作家在創作中也出現了一些“矯枉過正”的現象,因姿態過于偏激而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了某種審美誤區。因此,論文指出臺灣女性小說若想發展得更好,在爭取女性應得的社會政治與文化權利,建構女性的話語體系和價值立場的同時,還應將目光從女性的自我領域轉移開去,關注臺灣當下社會現實,以開闊自己的思想與藝術視野。同時,以女性獨特的視角、心理、經驗、話語方式來觀察生活與表現生活,建構屬于女性的特有的審美經驗形態,形成與男性作家不同的審美藝術風格,并且在女性作家內部保持自己的藝術個性,從而使得臺灣女性文學獲得更好發展。
[美]奧菊?羅德:《情欲之為用——情欲的力量》,《婦女新知》1995年8月號。
陳玉玲:《李昂〈殺夫〉的陰性書寫》,《臺灣文學的國度:女性?本土?反殖民論述》,臺北:博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49頁。
導師點評:艾尤的博士論文選題富有創意,具有相當大的挑戰性和論述難度。作者在深入閱讀大量相關文本的基礎上,從欲望追尋、欲望解構、欲望越界這三個遞進式的層面,展開對臺灣女性作家性別寫作中的欲望書寫的解讀。“私我”、“公我”、“去我”等雖屬自鑄之詞未見得都獲得認同,卻顯示了作者力去陳言務求出新的意念。論文內在邏輯嚴謹而清晰,論述充分而深切,結構合理完整,頗多獨到之見,可讀性強,堪稱臺灣女性文學研究有價值的新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