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格圖(蒙古族) 照日格圖(蒙古族) 譯
昂格圖,蒙古族,1967年生于內蒙古鄂爾多斯烏審旗。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民間藝術家協會會員、內蒙古翻譯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天上死的鷹》、《西林賀麗根》,小說集《馬蹄聲中的金珠萊》、《昂格圖小說精選》等。
照日格圖,蒙古族,1983年生于內蒙古通遼市?,F為蒙古文期刊《內蒙古青年》編輯。蒙漢雙語創作、翻譯的作品已逾百萬字。譯作散見于《民族文學》、《讀者》、《環球時報》等,其中數篇譯文被轉載,約30萬字入選各種圖書。
因為生活拮據,弟弟八歲那年被送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寄養了。那天母親把弟弟洗涮得干干凈凈,給他穿上剛縫好的新衣裳,幫他系好衣扣,戴上帽子。弟弟把新衣裳看了一遍又一遍,單純地笑著??p衣用的布料是我們兄弟幾個人從野外撿骨頭,母親賣到供銷社,用賣骨頭的錢換來的。
“記住,去了那家要管那家的阿姨叫額吉,管那家的叔叔叫爸爸,要聽話,別總睡懶覺?!蹦赣H跟弟弟說了很多話,在弟弟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遠處傳來馬蹄聲,那家的叔叔騎著馬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母親給他熬奶茶時我們兄弟幾個出去把羊群趕了回來?!昂谛∽印焙偷艿軕賾俨簧岬仞ぴ谝黄??!昂谛∽印笔堑艿茉陲L雪天從野外撿來的羊羔,母親就把它指名給了弟弟。
臨走前那位叔叔給我們兄弟幾個每人分了一塊冰糖,此時母親卻不見了。那時我們都想,如果母親在場,那位叔叔一定也會給她一塊冰糖。隨后弟弟跟著那位叔叔走了,走時很快樂,像是要去參加那達慕似的,我們幾個用羨慕的目光送他們遠去。等弟弟走遠后母親才回來,眼睛都哭腫了。我們把那位叔叔送給我們的冰糖在母親面前晃來晃去,母親卻什么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母親沒收了我們手里的冰糖,將它們牢牢鎖在家里掉了漆的紅柜子里,說:“孩子們,乖,等你們去看弟弟時將這些冰糖帶上。”說著兩眼又噙滿了淚水。那時的我們都拉長了臉,想著如果沒有給母親看,該多好,冰糖就不會被她鎖起來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兄弟幾個都爭先恐后地去看望弟弟。說實話,不是因為我們有多么想念弟弟,而是為了那塊冰糖。小小的我們又怕我們的壞心思被大人看透,所以才成天嚷著要去看弟弟。暮春的一天,母親打開鎖著的柜子,拿出那幾塊冰糖,包好,遞給我說:“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去看看你弟弟吧!”說完告訴我弟弟家詳細的地址。我高興極了,拿上冰糖便一躍而出。路上看著懷里鼓起的冰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剝開包,一點一點地舔,等到弟弟家時多半的冰糖已被我舔沒了。
弟弟消瘦了許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看上去像個野孩子。弟弟見我就開始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也忍不住跟著哭。那家的叔叔進來時我和弟弟像是犯了什么錯的孩子,挨在一起站在爐子旁邊。那位叔叔的眼神有一種冷冷的光芒。
“你是誰家的孩子?”他的聲音短促而有力。
“我……我……”當我說不出話時弟弟搶先說,“他是我哥哥?!?/p>
“沒問你!你這個好吃懶做的家伙。圈里的羊少了好幾只,你快去給我找回來!”那位叔叔說。弟弟受了驚嚇,轉身跑出了屋子。太陽落山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弟弟上哪里去找順風而去的羊呢?我不安地望著窗外。
原來那家的叔叔阿姨膝下無子。母親常說,沒有孩子的人容易忘記善良。我一直在猜想那句話的真假。他們家比我們家富裕多了,但晚飯卻是摻有些許炒米的奶茶。簡簡單單地吃完了便準備就寢。外面刮起了大風,窗戶紙在刺刺作響,讓人心生恐懼。弟弟還沒有回來。為節省燈油,那家的叔叔早早吹滅了燈,屋子里和外面一樣漆黑了。弟弟個頭不高,且膽小如鼠。在家時,我經常趁夜晚尿尿開弟弟的玩笑。等我一尿完就迅速提褲子,大喊著有鬼往屋里跑。這時弟弟就會哭出來,尾巴一樣跟著我跑進屋。那是多么快樂的時光。有一次我嚇唬完弟弟往家跑,母親卻從里面閂住了門。我害怕極了,哭著喊下不為例,可母親依然不給開門。這時弟弟輕輕推了我一下,說,等我們安靜下來時母親就會給我們開門。我們相互依靠著站在蒙古包門口,我能感覺得到弟弟的心在怦怦亂跳,他屏住了呼吸。屋子里的母親以為出了什么事,就給我們開了門。
弟弟是八歲的小大人,他喜歡家畜。走失的幾只羊他應該很快就能找回來。我邊想邊靠著墻進入了夢鄉。開門聲驚醒了我。弟弟回來了,滿身風與塵的味道。弟弟的養父抬起頭問:“羊找回來沒有?”
“找回來了。X字角不知動的是什么倔,自己跑了很遠產下了羔,害得我好找。下了個白色的羔,我抱回來了?!钡艿苷f,言語中充滿了得意。
“羊羔呢?”弟弟的養母問。
“羊圈里呢?!钡艿苓呎f邊抽了一下鼻涕。
“去,把它抱回來,晚上它容易著涼,用黃油喂它就好了?!闭f著劃了根火柴,燈亮了。
已是午夜時分,弟弟胡亂吃了一些東西,衣服都沒脫就鉆到我身旁。我給他蓋好被,他的小手緊緊抱住了我。我用臉貼著他的臉,將母親給我的冰糖放進他嘴里。弟弟用被子捂住頭說:“我想媽媽了?!彼槠?我只能默默地為他擦眼淚。那晚我們的枕頭濕透了。
第二天醒來時弟弟已經不見了,枕頭上放著我給他的冰糖。
接羔的季節弟弟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羊群,所以他一大早就出發了。我拿著冰糖去找弟弟,我們在草場上相遇了。弟弟笑了,能看見掉了牙的豁口里他的舌頭在晃動。
“我就知道你會來。沒喝早茶吧?給!”說著他拿出已干硬的玉米餅,敲在膝蓋上弄成兩半,將其中的一半遞給我。我們吃玉米餅吃得津津有味。弟弟長大了,他懂得了很多事,這一點很讓我驚訝。
“黑子今天可能要產羔了,那乳房脹的;歌手白估計也快了,不吃草,在原地轉呀轉的;高個兒黃最不是東西了,總帶著羊群跑,產了羔還嫌棄自己的孩子;朱紅最好了,每年都是雙胞胎,今年也是。它還給高個兒黃的棄羔喂奶呢!”說著弟弟還拉長音調叫道,“伊熱(來)……伊熱……朱紅……柴格(擬聲詞,用來呼喚家畜)……柴格……”只見一只渾身長著朱紅色毛的山羊放下它正在啃著的草一路小跑了過來,旁邊跟著雪白的兩只羊羔,看來真是一對雙胞胎。在灌木叢中熟睡的一只羊羔也從夢中驚醒后跑了過來。弟弟趴在地上學著羔羊叫,然后沖向朱紅碩大的乳房。站在兩旁的兩只羊羔也沖了過去……朱紅悠閑地反芻,看著遠處的山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最后跑來的一只羔羊吃不到奶,用剛剛隆起的犄角頂了幾下弟弟的屁股。弟弟笑著站了起來,滿嘴是奶汁。
“吃羊奶的本事我是跟我們家黑小子學的。不知道它現在怎么樣了,那先生總偷吃別人的奶,也不怕把它頂死?!钡艿苷f著拍了拍衣服。
“還是那樣,現在成了慣偷。現在它的個子也長了,也不怕母羊頂它了。你回去估計都認不出它了?!闭f著我們坐在了一起。
“我求了媽媽多少次了,想把黑小子留做種羊,可媽媽就是不同意,她說黑羊絨不值錢。可爸爸在的時候就很喜歡黑色?!?/p>
“我也喜歡黑羊羔,大年初七那天母親給了那只羊自由,母親說從此不碰它。現在它的毛長得特別長,你要能回去一看,肯定會叫你看傻了?!?/p>
“唉,其實我也想回去,可我不敢。”弟弟低下了頭。
“他們想你都要想瘋了,他們說等你回去給你吃奶油拌炒米?!?/p>
“我怕騎柳條馬。那天我鼓起勇氣跟養母說要回家,她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嘴里嘗到血腥味時我跑了。我只知道母親和你們都在夕陽落山的那邊。可還沒過幾道梁養父就騎著快馬追上了我。他騎著馬把我趕回家里,狠狠揍了我一頓。他說家有家規,回去?你去哪兒?這就是你的家!他用細細的柳條抽我。我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他。打完我他又吻我前額,說,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地上吃草的羊,壇子里的酸奶,瓦房,箱子里的面粉都是你的,我是你父親,她是你母親,我們對你這樣嚴厲是不想讓你成為一個壞孩子。”弟弟說,后來他又騎了幾次“柳條馬”。弟弟咯咯笑,說,那匹“馬”就站在家里水缸旁邊。弟弟還說,如果不睡懶覺,不丟牛羊就好多了。看著他,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拿出早晨他留給我的冰糖說:“給,可甜了,早上你竟然忘了拿?!?/p>
弟弟把手藏在身后,說:“我不吃,一吃就總想吃。養母會說的,還是不吃為好?;丶疫@事也一樣,一回去就總想著回去?!钡艿芡蝗挥终f:“一頭羊產羔了,我們去看看?!蹦穷^母羊已經把自己的孩子舔得干干凈凈了,小羊羔蹣跚著找奶吃。弟弟拍手跳了起來,說:“黑小子,我又多了個黑小子?!痹诩視r弟弟常和我們家的黑小子對話。我們經??吹降艿芎退粫哉Z的黑小子聊得火熱。有時候弟弟管那個黑色羊羔叫書記。他說:“你是我的書記,你想吃什么呢?吃什么你隨便點?!碑斎?黑小子也什么都吃。為了給黑小子采最好的柳條吃,弟弟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還弄崴了腳。
春天的白晝過得太快了。我們隱約感到肚子餓,一看日頭才知道黃昏已至。趁著黃昏的涼爽,吃飽后的畜群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回走。
“弟弟,快點,如果黑小子跟不上母親就把他抱起來,回去晚了你那養母又要對你發火了?!?/p>
“哥哥,還是由你來抱吧?!?/p>
“它不是你書記嗎?還是你自己抱?!?/p>
“我怕它媽媽會不要它了。 養母說,被拋棄的孩子不能抱羊羔,羊羔會被母親拋棄。我怕它在暴風雪中走丟了?!闭f完話,弟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別聽她瞎說,你是我們兄弟幾個里最好的,最好的孩子才往外走,不信你去問母親。”說著我第一次撫摸弟弟落滿灰塵的頭。
“如果母親再把我要回去,我再也不和小弟弟搶媽媽的被窩睡了?!闭f完他天真地笑了。
我們趕著畜群慢慢往回走。把小羊羔留在羊圈里的母羊們咩咩叫著加快步子往回趕。弟弟吻了吻我懷里的黑小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誰也不許說啊?!?/p>
“當然,我不會說的,你說吧?!蔽野l誓道。
“昨天的那頭羔羊我不是抱回來的,是趕回來的,所以才弄到那么晚。”弟弟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不想讓養父養母說我是棄兒,只要那頭羔羊不被它的母親拋棄,他們就不會罵我是棄兒了!”說著弟弟看了看鞋。弟弟的鞋尖露了個洞,沙子鉆了進去,很快又會鉆出來。
“并不是所有的羊都會棄嬰,羊還是好的多。”說著我把黑小子放在弟弟懷里。弟弟像忘記了曾經發生的一切,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
弟弟真的長大了。他給所放的羊群講自己知道的幾個故事,自己卻成了故事里的人物。我也似乎更愛我弟弟了,如果誰敢碰弟弟一下,我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圈好牛羊,弟弟開始準備晚飯,他做的粥非??煽?。弟弟在擇他從野外采來的韭菜。我突然想起了弟弟說過的“柳條馬”。那根約兩米長,大拇指那么粗的柳條似乎在看著我。我把它藏起來,走到屋外的垃圾堆旁,挖了個坑埋掉了。我像做了什么大事,心情很愉快,隨后又忐忑不安地想著沒有了“柳條馬”弟弟的養父會用什么打他。
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升得很高了。枕邊放著弟弟留下的冰糖。昨晚睡覺前我把冰糖放到了他的內衣口袋里,他竟然又拿出來留給我了。我突然想起了家,拿著冰糖一躍而起。弟弟的養父拿著一模一樣的兩根柳條微笑著走了進來,然后并排放在水缸后面。他比誰都清楚,如果把柳條放在水缸旁邊就能永遠保持柔韌。
“我們前園里不僅有柳條,還有更大的樹呢,要不要去看看?”他的笑聲大得刺耳。
“我不看,我要回家。”我鞋也沒穿就跳下了炕。
“三十年前我被寄養到這家時這里到處都是柳條。我們用柳條編筐,編籬笆。養父也經常用剩下的柳條讓我騎柳條馬?,F在這里的柳條越來越少了。據說我那已故的養父也是被寄養到這里的人,小時候也沒少挨過打?,F在卻找不見像樣的柳條了,羊是柳條的大敵。我那臭小子總是不小心,讓羊群跑到園子里。哎,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闭f完這些,弟弟的養父不再吱聲了。
我拿起那塊冰糖便奪門而出。我弓著腰,從梁的那邊往家跑。我怕弟弟看見我。跑出很遠我再看弟弟時他也正在往家的方向跑。想到我們就這樣分別,我似乎看到了弟弟在擦自己的眼淚,似乎聽到了他在抽泣。弟弟似乎在拽著我的衣角央求我,哥哥,你等等我。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再也看不清附近的東西。我回去求一求母親吧,我不用冰糖換我可愛的弟弟。這時我突然覺得家在遙遠的地方,弟弟也在一步步離我遠去,而那塊我生怕丟失的冰糖,在我的燥熱的體溫下正漸漸融化,漸漸變小……
(譯自《花的原野》2007年第6期)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