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父親教我學會忍耐和善良
1958年,我出生于河南省嵩縣田湖鎮瑤溝,父母親都是農民。家鄉給我的記憶,就是一道道無窮無盡的山梁和父親那黝黑的臉龐上無盡的汗水和滿臉的疲憊。
我們家條件不好,父親還有氣管炎,犯了病就咳嗽起來沒完沒了;大姐也一直腰疼,往往是一躺好多天不敢起來。以現在的醫診,這也就是所謂的腰椎間盤突出和股骨頭壞死。但在那時,怎么也檢查不出病因來,治好更是不可能的事。
在貧窮的環境中,我卻感受著富裕的疼愛。父親一直教育我們要善良做人,忍耐行事。他以自己的勤勞和忍耐,給我樹立了人生的榜樣,讓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艱辛和美好。
我的父親曾經打過我兩次,打得我眼冒金星。兩次,全是因為我偷別人的東西。
第一次是我讀小學的時候。農村的風俗,每年春節前,大人們都要把一些面額大的錢換成嶄新的零錢,過年時發給晚輩,父親也不例外。可是那年,父親要給大家發錢時卻發現,那幾十張一毛一毛的錢卻不剩幾張了。原來,我過年前就發現了父親藏著的新錢。家里窮,平常沒啥好吃的,我嘴巴饞,忍不住,就在上學時從中偷偷抽出一張,在路上買了燒餅吃。
那年,從初一到初五,父親的臉上沒有任何不正常,他讓我歡歡喜喜過完了年。初六早上,父親問我:你從家里偷錢沒?我不敢承認,就告訴父親說沒有。
父親生氣地讓我跪下,問我到底偷錢沒有。我還是說沒有,父親氣壞了,朝我臉上打了一耳光,繼續追問。我摸著火辣辣的臉,還是說沒有。這次,父親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左一下,右一下,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直到我承認偷錢了他才住手。打完我,父親就把頭扭到一邊去了。等他轉回臉來的時候,我看到他哭了。
我第二次挨父親打,是因為和幾個同學到別人家地里偷黃瓜。偷瓜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們當中有人偷了人家那一季賣黃瓜的錢,那是人家一年的口糧錢和零花錢。等來告狀的人走后,父親把大門閂上,讓我跪在一塊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打一頓,才問我偷人家的錢沒有。
父親沒讀過什么書,不會給我講什么做人的道理。但他一直在用他的一言一行告訴我,什么是做人的底線。家里窮,孩子們饞,父親知道。他的一生都在和艱難的生活抗爭,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以后和他一樣生活,但他希望孩子們能夠擁有誠實和善良的品格。他不能容忍孩子撒謊,更不能容忍孩子去偷。
我對父親充滿愧疚
1975年,我17歲,有一天忽然在大姐的床頭看到了張抗抗的小說《分界線》。書的內容提要里介紹張抗抗說,她是從杭州下鄉到北大荒的知青,由于寫小說,從北大荒的農場里調到了大城市哈爾濱工作。我才知道寫文章也可以改變命運!
于是,我開始偷偷寫作。白天上學,晚上點燈熬油,拼命地寫。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到300多頁的時候就中斷了。當時我高二剛上了一個學期,父親和姐姐的病越來越嚴重,家里需要人掙錢買藥,我不得不離開學校,出去打工。
親戚介紹我到河南新鄉的一家水泥廠當了兩年臨時工。我和一個叔伯哥哥一起,每天從火車站往10公里外的水泥廠拉1000多斤重的煤車;還一天干過16個小時,從山上往山下的水泥廠運石頭。
我把掙到的錢留下一點兒吃飯,剩下的全部寄回家里。錢雖然不多,卻是家里一月一度的希望。
可是,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種苦日子,我希望能夠走出去。
20歲那年,我迫切地想去當兵,逃離土地,逃離農村的苦難生活。所以,有一天夜里我站在父親的床前說:“我要去當兵。”父親的臉上非常平靜,一點兒也沒有我所設想的吃驚。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輕輕地卻又肯定地說:“當兵去吧,總在家里能有啥奔頭呢。”
我參軍入伍,最終成功地跳出了農門。可是,我在心里一直認為自己背叛了家庭,放棄了一個兒子應該對父親和家庭承擔的責任,我的逃離,等于把沉重的擔子完全擱在父親的肩上。
我離開家時,父親跟我說的話是:“連科,你安心去吧,家里塌不了天。”可是,我走后不久,一家人緊張的日子就開始了。纏繞父親多年、好不容易有些好轉的哮喘病,在我當兵走后的兩個月里再次復發,并且更加嚴重起來。
父親給我無窮的力量
當兵之前,我沒日沒夜地寫作,幻想著靠寫作改變自己的命運。到了部隊,在老家時練筆的功底讓我成了營里的文書。為了完成各連的宣傳任務,我絞盡腦汁地寫。春天來了,就寫篇小草發芽的散文;八一到了,就寫一首小詩……一年下來,竟然還立了個三等功。
幾年很快過去,我該轉業了。父親聽說我在部隊入了黨,很高興。他覺得入了黨就夠了,回老家以后就可以當村干部,不用擔心受別人欺負。可是,命運偏偏讓我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那時候,我已經坐上退伍的火車,準備回老家了,部隊里傳來了我寫的劇本參加軍區會演并獲獎的消息,部隊緊急決定將我破格提干。火車馬上就要開了,部隊派出來的人把我從火車上找回來,我最終留在了部隊。
提干以后,我開始大量讀書,拼命寫東西,慢慢地開始在大型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還開了作品研討會,也開始有人約稿了。那幾年,我寫短篇不過夜,中篇不過周,長篇不過月,把腰都寫壞了。剛過40歲,我眼已經花了,背開始駝了,干很多事都力不從心,確實辛苦,可是當我想起父親,我就覺得,與父親經歷的事情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么。
我永遠都會記得我們家蓋正屋時的情景。那時候,父親先是和母親一起,走200多里地,冒著被到處亂竄的野狼襲擊的危險,到深山老林里去把一根根雜木椽子扛到路邊再拉回來。蓋東邊那兩間廂房時,父親領著我們兄弟姐妹4個,大冬天破冰過河去山溝里拉做地基的石頭。返家時,因架子車裝得太滿、分量太重,到了河中間,任憑父親在前邊使勁拉,我們姐弟幾個在后邊使勁推,也沒能把車子推動半步,反而每個人的手和臉都凍得烏青,腿和腳在水中哆嗦得不能自已,架子車也陷在了泥巴里。這時,父親回過身,從車轅間出來,把我們3個小一點兒的孩子從水中扶到岸上,用棉衣包著我們的腿腳,他自己又返回水中,同哥哥一道,從車上卸下一二百斤重的石頭,一塊塊用肩膀扛到岸邊,直到車子上的石頭還剩一半時,才又獨自從冰河中把車子拉上岸來。
這些年來,我寫的東西也受過不少批評、引起不少爭議,還招來一些麻煩。我的《丁莊夢》出版后竟有一場官司。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想起父親,想起他當年吃的苦和受的罪,內心里就充滿了力量。
我將永遠銘記的事
1982年冬天,我已經在部隊服役4年,算是個老兵了。父親的病不時發作,越來越嚴重,窘到極處,就想到了我,想讓我聯系一下部隊的醫院,看能不能來看看病。
我懷著內疚的心情,回家把父親接到了部隊。經過幾個小時的輾轉,終于在天黑前來到了師醫院的大門口。這時,父親突然把我和母親叫住,說:“我從生病以來,從沒有正經住過醫院。這部隊里的醫院正規,設備好,技術也好,咱們火車、汽車跑了幾百里的路程,又沒錢付賬,如果人家不讓住,你們都給醫生跪下,我也給醫生跪下。”
我哭了,為父親的不幸而傷心,也為自己不能給父親做更多的事而內疚。我把師文化科長幫著開出來的“需要照顧住院”的介紹信拿給父親看,擦著淚說:“爹,都給醫院說好了,來就能住,不要錢。”父親看了信,高興地說:“想不到這輩子能來這里住院,說不定我的病就該好在這里,要那樣的話,你這輩子當兵也就值了。”
父親來部隊醫院治病的那段時間,是我有生回憶起來最感欣慰、最感溫馨的短暫而美好的日子,也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在父親床頭伺候他。
住院的最初半個月,父親的精神頭很好,病似乎也有些好轉,有次看了一晚上露天電影也沒咳嗽幾次。可是,沒過幾天,忽然下了一場大雪,溫度驟降,父親的病再次嚴重起來。他不吃藥、不打針就難以正常呼吸,甚至到了離開氧氣就不行的地步。醫生害怕父親在醫院的床上停止呼吸,催我們盡快出院。父親說:“是得趕緊走了。不抓緊回家,恐怕會‘老在外邊。”我就這樣帶著遺憾和內疚結束了一生中最令自己欣慰的日子。
1984年農歷十一月十三中午,我帶著妻子趕回家里,站在病危的父親床前,淚眼模糊地看著父親。父親使勁地睜著眼睛看著我,眼眶里蓄滿了淚水。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竟是:“你回來了?快吃飯去吧……”
父親說完這話不久,呼吸就困難起來,臉憋得青紫。我爬上床去,把父親抱在懷里幫著大夫搶救,可當父親的頭倚在我胸口,手和我的手抓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身體往下倒了過去——他停止了呼吸,原本抓著我的手緩緩松開,兩行凄清的淚水從眼里滾了下來……
25年了,我時時想著自己的父親。我記得他給我說的很多話。我也把他說的話講給兒子聽。父親去世的時候,妻子正懷著孩子,所以,兒子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爺爺。可是我會經常給他講我小時候的事,講我和父親的故事。我覺得,兒子在北京長大,在上海上學,他的身上不會缺少現代的東西,他身上缺少的,是一些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我希望能夠從這方面給兒子更多的影響。
兒子學習成績不錯,高中在清華附中讀,但有一次,他和同學發生了沖突,就從原來的初中同學中找了一大幫朋友,找到學校和人家打架。這次事件屬于打群架,學校認為性質惡劣,要開除他的學籍。當時,我和他媽媽正在老家,兒子嚇壞了,坐在我們軍營的操場上,一天沒吃沒喝沒回家,一直給我們打電話,說是出事了,要我們趕快回來,也不說到底是什么事。
這一次我沒打他。學校要開除他,他嚇壞了。他已經知道自己惹的禍會帶來什么后果,他受到的懲罰已經夠了。我趕快帶著他趕到學校,和他一起向學校領導、老師反復檢討,向對方賠不是,總算保留了他的學籍。
經歷了幾次事件,兒子漸漸地懂事了。他的學習、為人都成熟多了。現在,他在英國留學,繼續學習法律專業。但他每年回來時都會到老家看奶奶,會去給爺爺上墳,會去看他的伯伯、姑姑、弟弟妹妹,會給親人們帶些小禮物。雖然他現在花的還不是自己的錢,但是我心里卻感到特別欣慰。兒子身上,流淌著家族的血脈,隱隱地流露出當年父親一再教育我們要保持的做人的善良……
現在,我調到了中國人民大學,平常主要是寫東西,下學期會給學生上課。不寫東西的時候,我經常會回過頭來想過去的事情。這些年來,我的生活中發生了許多事情,可唯一不變的就是對父親的想念。現在,父親墳上的柳樹已長成了大樹。我仍然會想起安葬父親的時候,大伯規劃墳地位置時,指著父親墳下的一片地說:“將來,發科(我哥哥)和連科就埋在這兒吧。”我知道,父親安靜地躺在地下,等著將來和兒子們在另一個世界相聚。我今世為父親做的事情實在太少,到另一個世界和父親相會時,我會努力去做父親膝下孝順的兒子。
(陳璐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