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云
在詩歌中,在人與人之間,找尋與教育有關的普世價值意義。
——題記
1. 如果一個人,在青春歲月走近,與你相識、相知、相交,有著情趣的契合、靈魂的呼應,度過最美好的時光、最艱難的時刻;盡管后來,彼此走散,在浩闊人世沉浮、起落,卻仍能偶有聯絡,有激情的碰撞,有思想的交流,有精神的共振——這,或許應是美好的際遇吧?這個叫山鴻的男人,與我,就有著這樣的際遇。而這際遇,萌啟于青春的方向,經歷了歲月顛簸,世事磨折,延續了整整22年——22年的夫妻,難免都會審美疲勞,彼此疏離,而我們,每每見到,或想起,仍多親切之意,毫無厭倦之感,該是多么難得。
2. 但是這些文字,寫出的,和即將寫出的,并非純粹為了友情,更多的,是由于青春和詩歌——詩歌,是我和他生命交匯的媒介,心靈溝通的橋梁,也是我們22年漫長歲月的承遞和延續。從風華正茂的青年,到微微發福的中年,從熱情洋溢的成長,到老氣橫秋的衰敗——寫下是因為經歷,閱讀便仿佛重溫:每一首,每一節,甚至每一句,每一詞。
3. 作為一種季節性植物,詩歌與生命發生關系,勾連或牽扯,多在青春時期——就像愛情的花朵,總盛開在青春的大地上。成長和萌動,遐想和激情,歌贊與吟嘆。奇思妙想,熱血善感——那樣的時節,適宜歌唱、抒情、贊美,適宜彰顯、奔涌、澎湃。欣逢其會,體內那些蟄伏著、潛藏著的詩性成分,自然而然地被陽光和生活點燃,詩情奔涌,詩思蹁躚——所以,我將要說到的詩歌,其實也就是曾經的青春,久違的青春。
4. 和山鴻相遇,正是在青春意氣。我們同在川師大中87級:他1班,我3班。班不同,但我們同在一幢樓,同住第3層。樓道里可以照面,偶爾上大課,也在同一間教室里呼吸,冥想,或走神——事隔多年,我已不能確切記得,我們的第一次照面。但我愿意相信,是在1987年秋天:軍訓后我們回到學校,年級要辦一張小報,便召集了幾個所謂的積極分子。有沒有他,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由我命名和承辦的那份《立交橋》,很快就有了他的詩歌。那時,他還叫著他的本名:張述鴻——可能我們尚未面見,但神交早已開始:喜歡文字的人,往往是從對彼此文字的認識和關注開始的。
5. 因為詩歌,我們走得很近。青春勃發,意緒張狂的歲月,唯一能讓我們虔敬、頂禮的,是詩歌。茶園里的清談,酒桌上的高歌,路燈下的吟詠,甚至夜半時分的胡亂走筆。讀到一首好詩,會迷醉沉吟,反復詠頌。寫出一個好句,會熱血囂涌,奔走相告。凡與詩歌沾邊的活動,講座、朗誦、比賽、聯誼,怎么也不愿錯過。什么叫熱愛,什么叫癡迷?我想,這就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盡管現在,早不復有那樣的熱愛,癡迷,但對那時的迷醉,癡狂,沒有一絲后悔。始終覺得,生命中能有那樣一段與詩為伴、以詩為生的時光,美好而幸福。
6. 在我們共同的經歷中,東方詩社無疑是最重要的精神事件:十來個愛詩的人,以青春和激情的名義,集結在一起。雖然,從1989年3月成立,到當年秋天被迫解散,其間只有一兩次活動,只有薄薄幾頁紙的一期刊物。而在后來的動蕩里,詩社成員流散各地,一些人還在堅持,更多人早與詩絕緣。但在當時,那一批人,應算精英:思想前衛,熱愛自由,信奉民主——其時,我并非東方同仁。但因為愛詩,常在一起廝混。鼓噪,吶喊,為民主,為民生,在暗黃的路燈下,在五月的長街上……
7. 那時,我和山鴻,血型和呼吸,似乎更近——對詩歌的理解,對詩人的喜好,對風格的感覺。不同的是,他追求更執著,步伐更堅定:大三時,他便時常背著小軍挎,游走在一些報刊編輯部里。那軍挎里,除一盒半盒索瑪或紅梅,便是紙筆,是大把的詩句。然后,我們就看到他的詩作,以山鴻的名義,陸續刊登出來。而大學畢業后不久,他的《想起民歌》《初愛的歌謠》《乘一艘歌謠航行時間的河流》等現在看來仍非常漂亮的詩歌,便先后走進《星星》等重要刊物,在圈子里蕩出陣陣漣漪。
8. 時至今日,我仍然以為,山鴻那時的詩作,已經透露出了作為詩人最可貴的元素:善良、溫情、真誠——對詩人而言,善良的本性比天生的才華重要,溫柔的情懷比堅硬的批判重要,坦率的真誠比眩目的技巧重要。一句話:詩人的人格比才學、語言、形式更為重要——詩人應當具有一種謙卑和悲憫,以及從謙卑和悲憫生發的、對生命和世界的自覺擔當。
9. 大學畢業,我當上了教師,他則帶著女友,到了著名的茶鄉,蒙頂山下的小縣城,先是鄉鎮干部,很快到文體局機關,用我們的戲說:前途無可限量地燦爛。讓人意料不到的是,他卻在那燦爛中抽身而逃,辭職,下海,打工。那是1994年。我也從那一年開始,更多地操動散文之筆,走副刊文學之路。在各自的生活里行走,掙扎,有很長時間,我們不常聯系。偶爾的通話里,也不再有詩歌——伊沙說過“餓死詩人”。真被餓死的詩人,也許不多。但在饑餓的困窘里,恐怕誰也難有詩歌的雅興。
10. 第二年夏天,我和老婆去看他。他在街頭請我們吃面條。他說:“幾乎天天吃,看到面都想發吐,但還是只有吃。”他說話時的語氣,情形,眼底的亢奮和哀嘆,至今仍在我眼前。我們也到過他寄居的地方,合租的套房,晚上睡覺,男男女女,只見人頭攢動。之前他曾勸我,我也曾動心,見到那樣的情形,心里的波瀾,便倏地平靜了。所以又回到邊城,繼續教書——這一教,就到今天。很多人問我近況,我總說“老樣子”,又說“再過十年,仍是老樣子”——好像《圍城》里說的:一個人要是很久沒有消息,不是死了就是教書去了。
11. 但是現在,山鴻不一樣了。他的變化,越來越大——日趨富態的身體,一如他的財富,越來越擴張,也越來越夸張。他發達了,但是仍不忘本,仍念舊,仍時常與故交聯絡——上次他來綿陽,正好我一個好友在,他也認識,于是一同喝酒,然后一同到我家里,暢談到凌晨兩點。故友,久別,重逢,興奮是自然的,但還能縱論清談,深度交流,不易。其間,自然有青春的懷想,有詩歌的發酵——讓人再次匪夷的是,他的詩興,非但沒被磨滅,反倒在下海十多年后,再次激發出來:除保留著當年的激情和質樸外,他的新作,更多了生活的厚重。
12. 最近的幾次通話,幾乎每次,他都要在電話那端,讀剛剛寫下的詩。不是朗誦,而只是讀,說話一般地讀,用四川話,略帶著頓挫。隔著遙遙的距離,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他的氣脈,他情緒的激昂與低遛——想象著那個歷盡滄桑、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在那些詞語和句子里敞開的心扉,那樣柔軟、真切,不乏善良和溫情,是美好的感覺。某些瞬間,我甚至覺得,詩歌,在胸懷里涌動,激切而溫柔——二十多年,風吹走了聲音,歲月帶走了激情,但是最根本的,堅硬的,或綿軟的,還在。想到這,心里就覺得踏實。
13. 現在才知道,即便是剛下海那幾年,他也一直沒有離開詩歌。“做一個真實的人,寫一些真實的詩,實為人生一大享受。”這是他的感嘆。而曾經,我們寫得很苦,活得更苦,仿佛恪守著“文章憎命達”的公理,“愁苦而終窮”。但他覺得:“詩人有義務讓自己過得好一些。”所以,他當年的下海,其實并非要遠離詩歌,而是期望,離得更近。遠遠地走開,再從另外的角度和層面回來,這是他所選擇的路徑。他重新回來了,自豪地坦言:“我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詩人,即使是在商場上浸淫了長達十數年之后,我仍然還在堅持寫詩、并且越寫越好。”“詩窮而后工”,但是,也許更多的時候,詩歌,不在乎窮達,而在乎本性。
14. 或者正是因為那樣的記憶,經歷歲月滄桑,我們都還能葆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堅守,持恒,忠貞,像信念,像宗教,像血液里的歌唱——有時沉濁,有時清澈,有時暗漫,有時明亮,有時脆弱,有時堅韌,但它始終在。即使深夜,它也會睜著眼,醒在黑暗里。就像山鴻詩中,那些柔弱而美好的意象:鳥兒,花朵,雨滴,春天,流水,溫馨的場景,舒緩的歌謠,柔軟的情懷——詩人代表著人類的良心,以我的理解,良心,首先就是心靈的善良和柔軟,以及,由善良和柔軟生發的博大悲憫。
15. 而歲月的變動,人體內拳頭大的那處所在,是最容易變得緊硬的。尤其是浮華繁囂的今天,尤其是像山鴻那樣,在商海里浸染、撲騰。但是,他依然懷揣著善良、純真、柔情和暖意,他依然覺得“生活還真沒有虧待我們”。而在近作《真的慶幸,我還有一顆柔軟的心》中,他寫道:“多少年了/歲月拿走了多少人的稚樸單純/又拿走了多少人的強壯和年輕//謝天謝地,時至今日/上帝還給我留下了一顆柔軟的心”——我愿意相信,這種柔軟,不只保留在他的詩歌中,更保留在他的生活里,保留在他被詩歌喂養的心靈深處。
16. 在這些便條里,我有意地回避了山鴻的詩歌,尤其是關于手法、技巧、藝術特色之類的東西。也許,對詩歌而言,這些更為本質,但是對一個人來說,這些都是外在的。我愿意相信,對山鴻而言,質樸、柔軟的本性,善良、仁厚的本心,更值得堅守。有這樣的本心和本性,無論置身怎樣艱苦的環境,我們都可以活得更加本真,自如,可以使自己更趨近美好的詩意。如他所說,盡管“世界很臟”,但我們可以做個“內心干凈的閑人”。
(作者單位:四川綿陽市涪城區教師進修學校)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