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到不肖生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又找到一本《潭腿》,有圖有解說,于是自己練起來。伸拳踢腿,自覺似模似樣。后來知道要練“寸腿”,踢出去的腳離地不能超過一尺。這就難了,不如飛起腿來容易。踢對了,站不住;站穩了,踢不出。下身用力,上身傾斜;上身穩定,下身搖晃。這才知道“寸腿”是要全身力量配合發揮的。俠客不好當,廢然作罷了。
過了十來年,住到北京的北海附近,每天早晨出去繞景山墻外散步。忽然看到有家門口掛著武術社的招牌。進去一看,大院子里有十來個十來歲的男孩子蹦蹦跳跳儼然是在練拳腳。旁邊有位中年男子站著看。他既不是文質彬彬,也不是赳赳武夫,披著長袍,腰桿筆直,臉色紅潤。我過去一請教,才知他就是武術社,武術社就是他。三言兩語講好了,每天早晨我來學拳半小時左右。每月學費大洋一元。(那時我每月飯費不過七元。)他收下錢,我們就結成臨時師徒關系了。
一開始,他什么開場白也沒有,就教我握拳。要求五指尖撮起來好像鳥嘴。握了半天才算勉強及格。接著是起手式,和潭腿完全不同。(我當然沒告訴他我私自從書上學過拳。)第二天復習后,再教下一式。我問這是什么拳。他說是燕形拳。我一天只練這半小時,回去也不練,對誰也不說。同住的幾人只知我出去散步,一直不知道我學武術。
一套燕形拳居然學完了。那些小師弟也認識我了,都喊我大師兄。我大有入了義和團之感。師傅又教我握拳,學另一套。這次不照燕形拳那樣握了,打法也換了樣子,難得多。練了幾式以后,我想自己成為大弟子,不能不知道師傅門派,便問這是什么門派的拳。他簡單說了兩個字:“形意。”這嚇了我一跳,因為我從小說中知道這是很難的高級拳法。不好再問,繼續學下去,居然也能一式一式照樣練,還每天先打一套燕形拳復習。這時我才發現那些師弟沒像我這樣學套子,只是各練各的功,不斷重復。師傅也不當著我面教他們。
又一天,我再問到師傅門派。他仍只說兩個字:“通臂。”我又一驚。這不是猴拳嗎?便問:“通臂是不是兩臂相通?”他答:“不是。不過能長一點罷了。”說完叫我平伸右臂,他伸出一臂搭上。兩人臂都伸直了。他一聲“小心了”,猛然一股推力傳到我肩部。真像是他的臂向前伸長不少,身子卻一點未動。我受這一推,連退了幾步,幾乎撞到墻上。他說:“我沒有用上力,怕你受傷。這就是通臂。”
他教我一套又一套花樣,不教我練功;讓我學一個又一個門派,不說他自己的門派。他認定我是來游戲,不是真學拳的人。我終于明白了。他沒有收我做門徒,我也不是大弟子,大師兄。這樣學下去也只是花拳繡腿打給外行看。我不屬于他這一行,不是學拳的料。這也不是學拳的門路。我的拳打出去只怕連窗戶紙也打不破。
從此我不再妄想學武,也懷疑自己能否學文,怕哪一行也進不去。我只學到一條:這樣學什么也學不到。真要學什么,必須找到門道,入行。不得其門而入,轉來轉去還在墻外,白費勁。
(選自《金克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