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罐茶中熬煮的歲月

劉子林

“茶香淺藍(lán)淺藍(lán)。”多年以前,我很驚詫,詩人陳所巨在《祁紅屯綠》里竟然是這樣詠茶的,詠得靈氣十足。“茶香土黃土黃”,這是多年以后,我想念鄉(xiāng)下年已古稀的父母時的感受。土黃色的茶香,氤氤氳氳的,流啊流,流濃了我的思念,流濕了我的淚水。

父親喝茶,母親也喝茶,父親喝茶喝了幾乎一輩子,母親也陪著父親,夫唱婦隨,也幾乎喝了一輩子茶。打我模模糊糊記事起,好像每天他們都會熬罐罐茶,每次差不多都是父親先熬,熬上半個小時,癮過完了,把茶罐下面的火搞得更加旺了,再向茶罐里丟一撮茶葉進(jìn)去,然后起身,給母親讓開位置。父親忙活去了,留下一屋子的茶香和充足的時間給母親享用。偶爾父親因?yàn)槊β?來不及熬罐罐茶,母親估計(jì)著父親差不多回家了,就會把火生好,爐子里一縷細(xì)煙裊裊而起,等待父親歸來。或許是先看到那股繚繞的茶煙,或許是先嗅到那股特殊的煙味,每每那一刻,父親的勞累都會先去了一半。三四十年下來,變的僅僅是熬茶的爐子,從最初柴火的,到后來煤炭的,再后來是煤氣爐子。我有一種奇異的想法,我好像是在父母的罐罐茶里,不經(jīng)意就長大了,而似乎就是某天的一罐茶,就把父母熬老了。

父母喝了近乎一輩子的茶,但他們對茶卻知之甚少。連小學(xué)都沒有讀過的他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茶可以文縐縐地被稱為“茗”,不知道那些好聽的茶的名字:毛尖、鐵觀音、大紅袍、烏龍茶……父母一輩子都喝最廉價的茶葉,最初是方塊狀的磚茶,后來市場上買不到磚茶了,就喝最廉價的花茶。父母喝茶的初衷,原本就是驅(qū)乏解困。饑饉伴隨著他們的青春歲月,后來成家了,幾年間,便又多了四張嘴。食物匱乏,但他們幾乎每天都要出工,干沉重的體力活。我沒有問過我的父母,但我肯定,是茶,是廉價的罐罐茶,陪伴他們,度過那漫長的苦難歲月。那樣的年月里,父母的精神飽滿而抖擻,這個大半是因了茶的滋養(yǎng)。包產(chǎn)到戶后,父母成了十來畝地的主人,勞作更加勤懇,精心伺候著一棵棵莊稼,侍弄著一分分土地。幾年之間,全家漸漸可以吃飽飯了,茶更是每天也少不了。

父母的一生遠(yuǎn)遠(yuǎn)說不上精彩,但卻如茶一般回味悠長。盡管時代大潮起起落落,但他們的這大半生,幾乎是平順的,沒有什么大起大落,沒有大喜大悲。我想這與莊稼人的智慧有關(guān)外,應(yīng)該還與罐罐茶有關(guān)吧。他們的兒女,是在茶香里一天一天熏大的,骨子里天生就少了些許張揚(yáng)浮躁,即使經(jīng)歷了巨大的挫折,也能夠堅(jiān)強(qiáng)面對,那是否也是拜茶所賜呢?身心里有茶香飄溢,淡淡雅雅,與茶有關(guān)的生命似乎就有了一種浮力,生命之舟,就可以格外地坦蕩些,堅(jiān)韌些。

有人說飲茶有三種境界:小橋流水人家是凡人,古道西風(fēng)瘦馬是文人,古樹老藤昏鴉是貴人。父母的罐罐茶,肯定是凡人茶了。這個境界的喝茶人,往往是“茶在腸中過,苦中也作樂”。文人品茶,貴人潤茶,其實(shí),都是在尋找一個精神出口。而父母的罐罐茶,給身體和精神雙雙找到了一條出路。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