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據《新發現的兩件有關魯迅的史料》介紹,北京大學教授馬裕藻致前北大校長、浙籍鄉黨蔡元培信寫于1936年10月25日,發自北京。封套為豎式信封,自右向左,用毛筆書“上海愚園路八八四號”、“蔡孑民先生大啟”。信封左上角寫著“平快”兩字。信封背面蓋藍色印鑒,為“北平地安門內西板橋甲二號馬幼漁”,正中書日期“十月二十五號”。蔡元培在信封左側用毛筆批:“馬幼漁魯迅事”幾字。全信正文如下:
孑民先生左右:久未修書奉候,甚歉。豫才兄之死,實政府有以致之。今晨與季黼兄晤談,知浙江省通緝令尚未取消,此事藻因未至南方,故未聽得。茲聞此事,尤感本省人之太無理智,不勝憤慨。季黼又云浙省頒通緝令時,騮先即在民政廳任事,不知確否?至對中央應用何法說明,先生當已預為考慮。鄙意以為中央黨人及袞袞諸公,皆肉食者流,否則亦系董窄見淺之輩,無可與語。先生若能委曲求全,直接向奉化言之事(取消浙省通緝事,似可一并辦理),或較易解決。吾輩所求者,最低限度不過使其遺著獲得版權之保障(將來總編全集之舉,應如何著手,不知先生已有計劃否?),其遺族不至凍餓以死足矣。豫才生前決不主張妥協,吾輩為此或不盡與其遺志相合,然在友朋之地位,為謀保障其版權,似與普通請托有閥,不知先生意謂何如?騮先、孟真其了解豫才之程度若何,可否合謀,惟先生酌之。此次藻擬作豫才挽聯,錄呈清覽,籍一表一己思想而已(夏間挽章師一聯,附抄于次)。敬頌著安!后學馬(禪)裕藻謹上。十月二十五日
馬幼漁名裕藻,浙江鄞縣人,生于1878年,與湯爾和同歲,比魯迅大三歲。1903年,他與妻子陳德馨雙雙考取官費留學日本,他自己先后在東京早稻田大學及帝國大學學習,妻子在目白女子大學學習,苦讀七年后學成回國。1908年前后,馬幼漁與同在日本留學的浙江同鄉錢玄同、魯迅、周作人、沈兼士、許壽裳、陳子英、陶望潮等人,一起跟隨章太炎學習國學。在后來號稱“某籍某系”的浙江鄉黨中,他是難能可貴地與魯迅保持終生友誼的一個人。
馬幼漁在信中所談的“浙省頒通緝令”事,指的是魯迅于1930年2月應中國共產黨地下黨組織邀請,成為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的發起人之一。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的臺州人許紹棣、溫州人葉溯中以此為借口,呈請國民黨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等51人。魯迅為此于3月19日離家到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內山書店的假三層樓上避難,至4月1日才回家居住。這也是他定居上海后的第一次避難。
被馬幼漁認定為“決不主張妥協”的魯迅,在1930年5月24日致章廷謙信中介紹說:“捉人之說,曾經有之,避者確不只達夫一人。但此事似亦不過有些人所想望,而未曾實行。”
換言之,無論是通緝一方還是被通緝一方,對于這份通緝令都沒有十分當真。到了1936年2月10日,魯迅在寫給向他約稿的杭州《越風》半月刊編輯黃蘋蓀的信中表白說:“仆為六七年前以自由大同盟關系,由浙江黨部率先呈請通緝之人,‘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斯義,肯在此輩治下,騰其口說哉。”
7月13日,時任南京中央軍校政訓處將官的李秉中,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信箋給魯迅寫信說:“魯迅吾師函丈:前呈一緘,諒陳道席。比來清恙如何?日夕為念。邇天氣較涼,想當佳也。稟者,關于吾師之自由一事,中惟之數年矣!惟恐或有玷吾師尊嚴之清操,是以不敢妄啟齒。近惟吾師齒德日增,衰病薦至,太師母遠在北平,互惟思慕,長此形同禁錮,自多不便。若吾師同意解除通緝,一切手續,中當任之,絕不至有損吾師毫末之尊嚴。成效如何,雖未敢預必,想不致無結果,不識師意若何?伏乞訓示。東行已有期否?吾師病中,本不敢屢瀆;竊望師母代作復示,蜀勝佇盼!專此,敬祝痊福。師母大人、海嬰弟無恙。學生李秉中。”
查魯迅日記,1936年7月16日項下有“得李秉中信,即由廣平復”的記載,與李秉中的來信剛好吻合。只是“解除通緝”之事并沒有在魯迅生前得以實現。
同年l0月19日,魯迅去世。在馬幼漁仗義執言寫下這封致蔡元培信的前一天即10月24日,另一位浙籍鄉黨、被魯迅公開諷刺嘲笑過的北大教授錢玄同,在《我對于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中給出了更加全面的蓋棺定論:魯迅的長處有三:其一,治學最為謹嚴。其二,治學是自己的興趣,絕無好名之心。其三,讀史與觀世有極犀利的眼光,能抉發中國社會的痼疾。魯迅的短處有三:其一是多疑。其二是輕信。其三是遷怒。
錢玄同所說魯迅的三個長處與三個短處,與湯爾和所說的“持論雖涉偏宕”及馬幼漁所說的“決不主張妥協”并沒有本質性區別。換用一種較為通俗的說法,可以把魯迅的處世為人概括為深刻有余而寬容不足。這一點最為突出地體現在他對于浙籍鄉黨蔡元培、湯爾和、錢玄同、沈尹默、孫伏園等人或公開或私密的懷疑或笑罵中。
(選自《隨筆》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