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燁
俗話說回憶總是因為不滿于現在的生活,這話實在有理,張宗子回憶繁華靡麗,慨嘆過眼皆空,每每今昔作比,蒼蒼茫茫,猶如癡人說夢,身世之感揮之不去。揣度他的表情,該是“含淚的微笑”吧。
明朝滅亡,時代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張宗子由“紈褲子弟”淪為潦倒遺民,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一般,為了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不能不求助于記憶,也許這少了些熱情,卻比瞭望更加不可信的未來要明晰得多,親切得多。自序有“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語,既寫實,又自嘲,儼然一個遁世者。“作自挽詩,每欲引決。”一個悲觀的遁世者還要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著,還要活得對得起自然的生命,設身處地一想,知道那是需要非凡的勇氣的,于是世人感動于下一句,“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張岱無奈地為自己的卑微生命尋找延續的理由,亂世中獨守著一部未完成的明代紀傳,在虛無的邊緣打撈自己,雖無司馬遷的悲壯,也令人起了敬意,對于明朝,他究竟是有德有義的,因此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評“張岱的沾沾自喜的情調,有留戀而缺乏追求的勇氣的情調”的話,實不能茍同。明亡后有的是錢謙益阮大鋮一類乞求保全,放低尊嚴追求享樂的人物,張宗子深知大勢已去,卻甘愿人們將他看作猛獸,看作毒藥,苦澀中靠回憶、靠自省、靠感恩明朝賜予他的一切,艱難度日,不得不說是“以退為進”的更高追求、更高潔的情操。
有這開頭數句奠定了基調,接下來的自序更是簡潔有力,不紊不亂,蕩氣回腸,渲染出滿紙末世的蒼涼。集中散文八卷123則,山川形勝、民俗風情、亭臺樓閣、戲曲技藝、方物飲食,似也敲敲打打,熱熱鬧鬧,但扉頁的自序,就如同烏云密布的天空,籠罩人間蓬萊閬苑,接踵而至的暴風驟雨將鮮艷的色彩洗刷一空,雨后的寂靜中,唯張岱沉重又沉重的嘆息,繞梁不絕。“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我解得《陶庵夢憶》是一首唱不完的末世挽歌。
想起張愛玲的話:“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更可悲,因為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浮世的悲哀是參透了紅塵,浮世的悲歡,因為嘗過歡樂,悲哀就不是完全沒有安慰,因為嘗過悲哀,歡樂里面也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張宗子前半生極盡奢華,后半生極盡落魄,一歡一悲,更顯其悲,世事無常,讀來不免欷歔。
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張岱的小品文很有種“高級小資”的情趣,蒔花弄草,啖肉品茶,游山戲水,舞文弄墨……雖是夢憶,但新鮮活潑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很會享受生活,也不難令人感受到明代名士風流疏狂的氣派。文章題材趨小,回歸自我,對于“文以載道”的精神似乎采取的是“不恭”的態度,技巧上來說,字眼雕琢得很漂亮到位,細膩精致,趣味橫生,猶如一道美味的南方點心。不落俗套的是他的卓越識見,對美的敏銳眼光,雖說“氣象”較小,但是有了處處閃爍的智慧思想和人生哲理點綴,散文顯得很是冰雪伶俐,更因凄涼的時代背景,散文區別于一般的風花雪月、歌舞升平,而富含深刻沉著的內蘊令人回味。
就比如他的《目蓮戲》,前一段“度索舞絙、翻桌翻梯、觔斗蜻蜓、蹬壇蹬臼、跳索跳圈,竄火竄劍”寫戲子臺上風風火火,技藝精湛,文末卻宕開一筆,“一曰:‘果證幽明,看善善惡惡隨形答響,到底來那個能逃?道通晝夜,任生生死死換姓移名,下場去此人還在。一曰:‘裝神扮鬼,愚蠢的心下驚慌,怕當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聰明人眼底忽略,臨了時還待怎生?”以戲說法,有著看破生死的達觀和超脫的心態,是畫龍點睛的升華之筆。
如果全然用輕松的心情去讀,不管什么哲理,什么寫作背景,他高雅的鑒賞品位也同樣令人驚嘆。看他寫的那些景,戲,果,茶,對我們現代人都不是什么稀奇的名貴東西,他筆下的蘭雪茶,日鑄茶,估計也不比碧螺春,龍井好到哪兒去,可他就能吃出大名堂來,“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郁。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忙忙碌碌的現代人少的正是這種心思,缺的正是這雙發現美的眼睛。另一個不可無的要素當然是閑暇,現代生活節奏之快,每個人都在搏命,每天的速度不是“大快板”就是“急快板”,偶爾在周末逛商場、飲下午茶,也是“小快板”或“行板”,張岱的幽情雅致自然不是隨便復制得來,他的樂趣與憂愁,我們只能同情,卻不能重蹈覆轍,因為我們只能朝前走。
他的《蟹會》短短兩三百字卻十分精到。看“河蟹至十月與稻梁俱肥,殼如盤大,墳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腳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腴雖八珍不及。”色味俱出,“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余杭白,漱以蘭雪茶。”津津樂道。結尾,張岱為自己昔日的天廚仙供,酒醉飯飽,很是愧疚,把如今的吃草根當作是報應,如此看來,我們現代人“暴殄天物”而不自知,才更應“慚愧慚愧”吧。競爭的壓力把人的五官感覺都磨鈍了,“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聲色光影,交錯匯雜,是只知道電視、網絡才是“消遣王道”的我們所無法體味的心靈消遣。真不愧一代真名士!
魏末有何晏等身為名流卻“居喪無禮”的“正始名士”,又有阮籍、嵇康代表的竹林七賢,率情任真,脫俗傲世,同樣也以任性放誕的越禮之行驚世驚眾,魏晉的名士給人的感覺是一如既往的剛性氣質;明代名士,讀一讀張岱,便感覺到他們在理學早已興盛的年月,依然獨樹“性靈”旗幟的不易,他們的疏狂,他們的智慧,他們的詩酒優游,“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留下貫穿始終的雅致風度,這定是明代名士的精髓所在。
康燁,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