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是進入19世紀以后最早發表現實主義小說的作家。她的描寫日常生活瑣碎的小說真實而又意趣盎然,為她贏得了“最完美的小說家”的美譽,使得18世紀早、中期小說的現實主義精神得以繼續和發展。與奧斯丁的前五部小說一樣,《勸導》選取的同樣是鄉間男女婚戀的題材,同樣是經歷了從戀愛、波折再到結婚的過程,與好評如潮的《傲慢與偏見》和《愛瑪》相比,《勸導》稍顯寂寞,但其獨具特色的內涵和風格還是受到了讀者的喜愛和批評家的關注。“英國文學史口味出現過幾次趣味革命,文學口味的翻新影響了幾乎所有作家的聲譽,唯獨莎士比亞和簡·奧斯丁經久不衰。”美國著名文藝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對奧斯丁的這番評論的確恰如其分。具體在《勸導》中,新的因素便是現實主義的深廣性,比之她先前的作品更具濃郁的時代特色。
由于奧斯丁的視野和活動范圍只局限于英國鄉間的幾個小村落,她接觸到的都是小地主和牧師等人物。在她的作品中沒有輝格黨和托利黨之間的權利斗爭,沒有英國和拿破侖的戰爭,也沒有神學思想與啟蒙思想的較量。因此,有的評論家說她的小說脫離了當時的社會現實,沒有時代性。直到二十世紀,人們才開始認識到她是英國攝政王時期(1810—1820)最敏感的觀察者,她將各種時代的矛盾都隱藏在鄉村的日常生活中。《勸導》創作于攝政王末期,這個時期是英國最混亂的時期,各種社會矛盾都爆發了出來,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期。因此,創作于這一時期的《勸導》比前五部小說更具時代意義,更深刻的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狀。
安妮厭惡自私、虛偽、奢侈、墮落的土地貴族,她不僅熱烈地贊美海軍,還愛上了海軍出身的溫特沃斯。這與奧斯丁以往所塑造的女主角不同,以往的女主角傾心的對象多是土地貴族,她們很少關注海軍,芬尼·普萊斯關注海軍是因為和她感情最深的弟弟是海軍,并且我們從她回家后的感受可知她是不能接受他們的,最后她不得不逃回象征傳統統治秩序的曼斯菲爾德莊園。而到了《勸導》中,安妮的形象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轉變?她為什么會如此關注海軍呢?這是具有現實意義的,體現了舊的時代向新的時代轉型期間社會思想的轉變:
一.體現出獨立的民族意識
《勸導》將海員作為男主人公,這在奧斯丁的前期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十九世紀初,法國從大革命到建立拿破侖帝國,軍事勢力空前膨脹。法國想統一歐洲,英國就成了它最大的障礙,英法兩國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由于戰爭的需要,海軍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眾所周知,英吉利海峽是英國的天然屏障,無論是防御還是進攻,一支強大的海軍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我們從1805年的特拉法爾戰役中就可以看出來。在這次戰役中,英國海軍一舉摧毀了拿破侖的艦隊,奪得了戰爭的勝利,使法國無力再侵犯英國。在簡·奧斯丁的時代,英國與法蘭西共和國及拿破侖帝國進行了二十個年頭的交戰。而她寫《勸導》時,英國已戰勝了法蘭西。《勸導》中就有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細節:新貴克羅夫特將軍曾經參加過特拉法爾戰役,正是在這場戰役后升官發財的,并且租住了象征權力與地位的凱林奇莊園,這在以前的英國社會是無法想象的。另外,奧斯丁通過安妮的感受盛贊海員:“在英國再沒有比海員更高尚、更熱情的人了,只有他們知道怎樣生活,只有他們才配受到尊敬和愛戴”。因此,安妮肯定海軍的貢獻是一種民族獨立精神的體現。法國的大革命和拿破侖的對外戰爭在歐洲喚醒了人們的民族意識,每個國家對別的國家來說都是獨立自主的,獨立自主是一個民族最基本的自由和最高榮譽,這是十九世紀初民族意識的主要表現,奧斯丁對這種意識是大加贊揚的,而她本人也是一個具有獨立民族精神的作家。
二.表現出殖民主義的“帝國意識”
完成了工業革命的英國成為“世界工廠”,生產出的大量商品需要銷售,同時也需要大量的原料去擴大再生產以滿足資本家最大限度的追求剩余價值的目的,這樣英國的資產階級就必然走上對外殖民擴張的道路。武力擴張是經濟擴張的一個先決條件,由于英國客觀的地理環境,一支強大的海軍在殖民擴張中是必不可少的。特拉法爾戰役后,英國的制海權得到了鞏固和發展,海外貿易日益發達,于是,體現海外擴張及財富的海軍成了這一時代的象征。奧斯丁主動將其小說的男主人公由土地貴族繼承人和牧師過渡到海軍軍官,體現了她的時代敏感性。英國打開印度、中國的大門,正是依靠這些新興的海軍階層,而這些新興的海軍階層在武力擴張的同時,也獲得了資產階級夢寐以求的財富,溫特沃斯的發財致富正體現了這一點。他在海外的殖民活動正是賽義德所強調的獲取海外支配權的商業冒險,以開辟本土財富的源泉,伴隨著這種武力和貿易的擴張便產生了“帝國意識”。奧斯丁生活在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時代,她必然會受到這種意識的影響,她所創作的小說中也不可避免地會滲透這種意識,因此賽義德說“她比康拉德或吉卜林更經常和隨意地受到帝國意識的影響,她是吉卜林和康拉德的真正前身。她絕不是僅僅描繪和闡明家庭之事的小說家,她把輕描和重繪不可思議地結合起來,表明她認為帝國對于國內局勢是非常重要的”。緊接著他運用“對位閱讀”的方法分析了奧斯丁的《曼斯菲爾德莊園》,從安提瓜島和伯特倫爵士的曼斯菲爾德莊園之間的經濟聯系以及其產生的文化后果推導出《曼斯菲爾德莊園》具有文化殖民傾向,顯然這種傾向是隱含在文字之中的。
眾所周知,奧斯丁小說中的女主角是她思想的代言人,而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女主人公芬妮身上我們卻沒有看到多少這種傾向,她詢問“海外”情況只是出于禮貌,她關心海軍也僅僅是因為她的弟弟是海軍,可以說,她對曼斯菲爾德莊園以外的世界是毫無興趣的。然而到了《勸導》中的安妮身上,這種殖民的傾向性就明顯起來,她贊美海軍并以自己能作為一個海軍軍官的妻子而自豪,她向往同克羅夫特夫人一樣陪丈夫四處航海,言下之意她比較贊同這種殖民主義的行為,并為可能出現的危險作好了準備,可見,《勸導》中的安妮是一個具有冒險精神,向往海外殖民的新女性形象,《曼斯菲爾德莊園》中“隱晦的”殖民主義,在《勸導》中就變得清晰起來了。而且,簡·奧斯丁在《勸導》中還贊美安妮的這種美德,對于國家而言,具有不可或缺的意義。由此可見,安妮是奧斯丁“帝國意識”的代言人,《勸導》具有明顯的殖民主義傾向。
三.展現了新的價值觀和道德觀
十九世紀初,英國新興的資產階級逐漸取代了沒落的土地貴族,與之相適應,道德觀和價值觀也發生了變化。比起揮霍、虛偽的父親和姐姐,安妮更喜歡默斯格羅夫家的父母,欣賞克羅夫特將軍夫婦的為人,珍愛溫特沃斯的性格,這些都是當時價值觀的表現。無論是默斯格羅夫、克羅夫特將軍夫婦還是溫特沃斯,這些人的教養或多或少都是有缺陷的,他們是奧斯丁以往小說女主角不會贊同的,這種價值觀和道德觀的嬗變在小說中集中表現為對行為舉止或風度衡量標準的變化。風度,對個人而言,是指其舉止、交談、品行等內在素養和氣質的外在體現,對一個民族而言,則是指文化內涵的群體外露。在《勸導》中,沒落的貴族地主階級一向所推崇的教養逐漸失去了重要的意義,人們開始注重內心世界的純潔,看重一個人的內在品質。默斯格羅夫夫婦的熱情好客,克羅夫特夫婦的率直、坦誠,還有溫特沃斯的坦蕩、熱情、助人為樂,這些都深受安妮和周圍人的喜歡。產生這種變化的內在原因是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土地貴族式寄生生活開始遭到厭惡與唾棄,工業革命促進了生產力的巨大發展,社會財富急劇增加。面對巨大的社會財富,英國人開始重新審視土地貴族,人們不再推崇貴族式的不勞而獲的生活,開始重新審視勞動和創造的價值。產生于這時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更加促進了這種觀念的形成,來自富裕階層的貴族也深受鼓舞,感到勞動不僅體面而且對社會有益。正如當時英國著名刊物《經濟學家》所報道的“人們不再輕視勞動……一向辛勤勞動的蜜蜂被看作是對勤勞的呼喚而不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的寄生蟲”,《勸導》正是對這種思想的集中體現。
結語:《勸導》作為奧斯丁的最后一部小說,是對她前期的現實主義的繼承和發展。《勸導》中既有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客觀現實環境,有對社會經濟結構變化的微妙把握,有對時代精神的準確反映,也有當時英國人驕傲的民族精神和殖民意識。難怪以現代派的偏激方式,清算傳統小說的伍爾夫也對奧斯丁表示出了相當的敬畏。這位“意識流”小說的教母不無妒意地說,“在所有偉大的作家中,奧斯丁的偉大是最難捕捉的。”但是讓我們深感不幸的是那位“會成為亨利·詹姆斯和普魯斯特的先驅”的不朽的女作家,“在她剛剛開始對她自己的成功感到自信的時候”就與世長辭了。她的死雖然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遺憾,但是她創作的《勸導》卻讓我們永遠記住有這樣一位偉大的女性作家。
閆變芳,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