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翠紅
摘要:離別詩為離別時所作的詩,故情感往往哀傷迷離。竟陵八友的離別詩對象幾乎都關涉其政治交游,家庭親情幾乎很少反映。與離別作為交游過程的一種常態,作為謀求仕途通達的媒介本質上相通。八友離別詩中山水意象大量出現,與魏晉山水詩的發展等因素有關。其離別的范圍雖小,但這些凄清哀傷的情感因素架構了齊梁時期離別詩豐富的文化內涵,對唐代離別詩的情感描述產生潛在的影響。
關鍵詞:竟陵八友;離別詩;情感模式
一般而言,離別詩最早大約可追溯到詩經中的《邶風·燕燕》等詩。清王士禎《分甘余話》云:“《燕燕》之詩,許彥周以為可泣鬼神。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黍離》、《麥秀》,未足喻其悲也。亦為萬古送別詩之祖。”《燕燕》蘊含了離別最感傷的情懷,故為送別詩之祖。屈原《楚辭·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吟詠,傳達了離別為悲傷極致的情感訴求。它“把人的‘生別離視為悲的極致,這對于中國文學作品中的離別詩、送別詩的悲美情緒主題積淀了深沉結構。”[1]相傳為蘇武、李陵相贈而作的《別詩》,(其利用五言詩表達藝術形式的成熟程度推測,學界認為最遲也應在東漢末年),離別的對象幾乎都在倫理范圍之內,夫妻、親人、友朋,反映了漢代儒家倫理文化背景下的離別美學范式。
離別詩較之于贈答詩,情感更為厚重,離別往往聯結著送別之意,送別之悲,再加失意之痛,悲情的疊加更讓人不堪重負。江淹歷經宋、齊、梁三朝,在貶謫建安吳興令時,寫下《別賦》,認為“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2]因此,張炎《詞源·離情》云:“況情至于離,則哀怨必至;茍能調感愴于融會中,斯為得矣”,“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離別之人相隔兩地,空間的隔閡,造成情感的摩擦。相見之難,哀怨的情緒便填補了離別造成的空間縫隙。故離別詩中哀怨的情感表述極多。離別之后,空間擴大,生命的長度也隨之變得短暫,流年變得無情。故離別的悲哀往往借助外在的萬重山水的阻隔、離別難以再聚的哀愁得以描繪。離別之情,異人相同,理有必然。故離別詩的意境大多能“得言外意”。
離別詩顧名思義便是離別之時所作的詩。在齊梁文學史上,竟陵八友交游唱和,奔走權門,貶黜他鄉,離別詩成為他們抒發友情深厚、人情冷暖、仕宦艱險的載體。《梁書·武帝本紀》載:“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梁武帝蕭衍)與沈約、謝脁、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3]竟陵八友中王融今所存離別詩2首,謝脁7首,蕭衍2首,范云5首,任昉1首,沈約4首,蕭琛2首,共23首。
竟陵八友經常在一起吟詠唱和,友情篤厚。又常常遭逢貶黜之禍,故離別送行之際,感懷不遇為離別詩之常見主題。離別詩大多情真意切,具有濃重的悲情色彩。離別之所以悲傷,蓋因別后相思之苦;生命之難以把握;人生寄寓之不可捉摸;友情、親情與現實的沖突……,所有的痛苦,因離別而有了宣泄的契機。因此,八友離別詩較之他類詩對象更為集中,情感也更為集中。從所送之人來看,大致可分為兩類,其一為友朋,其二為僚友。
一、送友朋之離別詩
永明九年(491),謝脁隨隨王蕭子隆赴荊州,西邸學士為謝脁餞行。因是同一背景離別詩,故詩歌的才情高下能窺一斑。離別之時,眾友人作詩送別,題為餞謝文學(或作“別謝文學”與“ 餞謝文學離夜 ”)。[4]
謝文學即謝脁,此次送別至少有六人,竟陵八友中沈約、范云、蕭琛、蕭衍都有別詩,除此之外,西邸的虞炎、劉繪也預其中,頗能折射當時西邸聚會的盛況。
六首詩從押韻的情況看,沈約押“蓋、會、外”三韻,范通直(范云)押綠、續、曲、粟韻,蕭記室(蕭衍)押東、通、風、鴻韻,王中書(王融)詩押歌(歌)、莎波(戈)、何(歌)韻,歌戈同用,虞別駕(虞炎)押輝、歸、衣、扉(微)韻,劉中書(劉繪)押色、極、陟、翼韻,從六首詩略可觀察永明詩人大多押寬韻、中韻,尤其是永明新體的創導者沈約、王融等八友對韻律使用駕輕就熟。
就詩歌意旨而言,沈約沿襲了先寫景后抒情的離別范式,但在立意構思上卻令人耳目一新。開篇跳開送別的地點,而從謝脁將到達的荊州著眼,不言此地的山水,而言荊州的山水,從對方落筆的手法,對于唐詩、宋詞中的寫情描寫頗有影響。如杜甫《望月》“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詩人明明自己望月思念妻子,卻言他鄉的妻子望月思念,從而促進情感的進一步深化。“一望沮漳水,寧思江海會”句借江海相會之難,喻別離后友朋之難以相聚。結句以真摯的情感,希望隨謝脁前去荊州,突出詩人對友情的珍重。
范云本詩在形式上類與沈約,也是在開篇寫景,圍繞荊州的風景、典故展開,傳達自己不忍分離的意緒。“分弦饒苦音,別唱多凄曲”句清麗婉轉,強化詩人離別之際的悲傷心情,但尾句勸慰與羨慕之意使詩歌意境與沈詩相較孰優孰劣一見分曉。
蕭衍開篇便將讀者帶入離別的場景,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美學效應。接下來詩人將筆墨宕開,融入煙波、春篁、弱柳意象,意境渺遠,以傳統“柳”意象暗表詩人的挽留之意。無處遙寄相思,只好借南翔的飛鴻,帶去自己的思念,思緒纏綿,為離別詩之佳品。
王融開端用強烈的對比描寫“所知共歌笑,誰忍別笑歌”,吐露自己對離情的不忍。劉熙載把這種加大感情落差的藝術手法稱為“襯跌”,認為“詞之妙全在襯跌……每二句若非上句,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5]雖就詞而言,但詩詞情理相通,故此處表現方法妙不可言。其“翻情結遠旆,灑淚與煙波”句也新意迭出,謂別緒飛揚,隨遠行之旆共翻卷;煙波浩淼,相思之淚隨江水流蕩。結句以既是反問又是感嘆的口吻,扣問江上明月,世上還有比離別更悲傷的情感嗎?
二、送僚友的離別詩
代表作如謝脁《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題雖有“贈”字,其實為離別時所作,故也視作離別詩。暫使下都,即奉敕還都,敕中未有新命,故曰“暫使”。本詩謝脁因王秀之密啟奉敕還都。謝脁工于發端,《古詩源》曰:“一起滔滔莽莽,其來無端。”首句以“悲”發端,奠定全文悲傷的基調,舉凡離別(包括贈別)詩,悲傷為詩歌的基調。次聯言悲傷的原由,“徒念”從情感上顯得突兀怪誕,因與“關山近”產生矛盾,“近”折射的應該是喜悅的情感反映,但“徒念”卻打破了這種順理成章的情感歸宿,在情感上無法疊加重合,疑惑被懸置于情感的真空,而“終知返路長”則使這種懸置有了歸宿——原來是終于明白要返荊州卻是路途遙遠,暗言回去已經是遙不可及了,言已盡而味無窮。余下六句承“關山近”,后六句接“返路長”,極寫重逢之不可能,其絕望之悲更甚一層。末四句有泄憤之意,《漢書·孫寶傳》:“今日鷹隼始擊,當順天氣,取奸惡,以成嚴霜之誅。”謝宣城反用其意,將“悲”的情感推向高潮,悲在被讒害,悲在無端遭受傷害。
謝脁這首贈別詩,將離別時的悲哀情調渲染得層層推進,離別的悲傷,加之無端遭讒的悲哀,其悲情的雙重負荷,重重地擠壓著詩人離別破碎的心靈,讓人悲傷得喘不過氣來。詩人將身世遭遇的感慨、哀怨憤懣的情緒,與依依惜別的離情相融合,開拓了離別詩表現哀傷情思的意境。結構上,該五言詩篇幅趨長,而詩歌字數的增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其傳達以及承載的內容相應的也會變得厚重。首聯的語法歧義,引領詩歌情感向縱深發展。次聯六句與六句平行結構,分解首聯的歧義。而結句又以歧義的手法,將離別的悲情與首聯遙相呼應,悲傷之情得到了一瀉千里的宣泄。
又如謝脁《新亭渚別范零陵云》。《南史·范云傳》:“永明十年使魏,……使還,在遷零陵內史。”此時為永明十一年(493),謝脁奉敕還都不久。首聯交代范云赴任所經之地,次聯以意象“云”和“水”代指范云和自己的去與來,暗言造化之弄人,友朋(僚友)將相隔兩地。余句“悵望”、“離憂”吐露詩人離別之際的情感表現,惆悵,憂傷的心緒是友朋分離的情感基調,方回《灜奎律髓》卷二四“送別類”的序說:“送行之詩,有不必皆悲者,別則其情必悲。”謝脁此詩寫景開闊,雖篇幅短小,卻精致典雅,為離別詩之上乘之作。
綜上,通過研究八友的離別詩,我們認為其特質大體表現如下:
其一,就離別對象而言。八友現存的離別詩,離別的對象幾乎都關涉其政治交游,家庭親情幾乎很少反映。這從一個方面折射了南朝齊梁時期(以八友為典型)士人交游的外擴與廣泛。離別作為交游過程的一種常態,交游對象或為集團之友朋,或為幕府之僚屬,友情的輕重程度或有差別,但作為八友謀求仕途通達的媒介而言本質上其實是相同的。
其二,與離別有關的意象而言。在八友的離別詩中,他們大多選取山水意象,而在唐宋及此后的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楊柳意象只在蕭衍的離別詩中出現。在《詩經·采薇》“楊柳依依”及晉虞羲《自君之出矣》有楊柳意象的描寫。但與《采薇》相同的是,這兩首詩其實都是戰爭詩。詩歌通過描寫楊柳姿態,渲染離別家鄉時的心情,還不算是真正的離別詩,但在客觀上卻加強了楊柳與離別的聯系。其實楊柳意象真正出現在離別詩中是八友中蕭衍的《餞謝文學》。
八友離別詩中山水意象的大量出現,一方面與魏晉山水詩的發展有一定的關系,詩人寫景抒情,離別之際,往往與山水場景有關。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以重重山川的阻隔,浩浩江水之綿延暗喻離別后的難以相聚。而蕭衍將楊柳意象與依依惜別的離情巧妙糾結,為唐代以柳喻別趨向定型的范式奠定了基礎。
最后,就離別詩表現的范圍來看。從八友的離別詩來看,離別時內心情感的憂傷、離別后的難以相聚、別后的相思之苦等內容成為他們關注的重心,而自身以外的社會民生則關注相對較少,表現的范圍不夠深廣。當然,從另一個角度,八友離別詩表現范圍雖小,但其凄清哀傷的情感因素架構了齊梁時期離別詩豐富的文化內涵,對唐代離別詩的情感描述產生了潛在的影響。
參考文獻:
[1]吳功正.中國文學美學[M].(上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94頁。
[2]蕭統選.李善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37頁。
[3]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頁。
[4]沈約著. 陳慶元校箋.沈約集校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96頁。
[5]劉熙載著.王氣中箋注.藝概箋注[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