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斌
李約瑟(1900—1995)是飲譽世界的著名科學家,英國皇家學會會員(FRS)、英國學術院院士(FBA),早年以在胚胎生物化學領域的獨特研究而成為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上世紀40年代中期,李約瑟懷著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厚感情,受英國政府的派遣,作為皇家科學院代表,到重慶籌建中英科學合作館,熱情援助中國的教育與科研機構,積極提供急需的物資設備和信息資料,足跡遍及中國大后方的廣大地區。他致力于中國科學技術發展史的研究與著述,最終以一部煌煌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而聞名中外,為中國古代科技成就重放異彩、矚目于世,以及世界新文明的建設和構架作出了巨大貢獻。
一位英國學者,不僅自己篤愛中國的歷史、科學、文化,而且受到中國人民的普遍尊敬和愛戴。他是怎樣與中國結下如此深厚友誼的呢?
青年才俊
李約瑟原名約瑟夫·尼達姆,因出于對中國文化的滿腔熱愛,尤其是特別崇拜道家文化的創始人老子(李聃),所以給自己取漢名為李約瑟。他1900年12月9日出生于英國倫敦一個文化修養深厚、家境富裕的家庭,父親曾任解剖學教授,母親是一位頗具聲望的作曲家。
1918年,李約瑟考入劍橋大學岡維爾和卡那斯學院攻讀醫科。不久,興趣轉移到生物化學領域,并考取研究生。此后,又接連獲得哲學博士和科學博士兩項學位。31歲時,出版了3卷本《化學胚胎學》,從此在生物化學界嶄露頭角,一舉成名。后又相繼出版了《生物化學形態學》、《胚胎學史》等專著,而被譽為胚胎學的奠基人之一,成為20世紀30年代英國著名的生物化學家和具有哲學思想的科學史家。
1937年,中國學者魯桂珍、沈詩章、王應睞赴劍橋大學生物化學實驗室攻讀博士學位。中國學者的聰穎和智慧,使李約瑟深感震驚,他不僅從身邊的中國同行身上認識了中國,了解了中國科學文化背景、中國語言文字傳統,而且對中國燦爛輝煌的科學與文明及其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他開始學習中文,從而導致了一生中的重大轉折,也由此改變了他一生的研究和奮斗方向。
當時,西方學術界普遍認為,中國只有人文科學,而沒有自然科學,甚至覺得中國古代的一些重要發明,只屬于工藝技術,而不屬于科學理論的范疇。然而,隨著李約瑟與中國學者之間接觸、認識的不斷加強和深入,他漸漸得出了與大多數西方學者截然不同的看法和結論。李約瑟后來在著作中回憶說:“是他們使我真正了解到,中國文明在科學技術史上,曾經起過從來沒有被認識的巨大作用。許多西方人長期以來都認為,古老的中國沒有科學,這是極不公道的。”

正是對中國的科學技術歷史有了深入的了解,并且將它們與自己所熟悉的西方科學文化傳統進行了比較以后,李約瑟才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觀點。他認為,中國傳統科技有許多被誤解或尚未被人注意的地方,一個真正的科學工作者必須堅持真理,應該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就這樣,李約瑟漸漸形成了寫一部系統的有關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想法。
艱難赴華
1939年11月15日,英國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一些學者,在一位神學教授家里聚會,聽取剛剛取得牛津哲學博士學位的羅忠恕(1903—1985,回國后曾任華西協和大學文學院院長)報告戰時中國教育界的情況。與會學者聽了之后無不動容,最后商議決定派遣一位既敢于冒險又熱愛中國文化的學者,代表他們赴中國進行考察,同時為中國的教育和科技界帶去一些急需的物資,以表示英國學者對中國同行的支持和援助。結果,這一任務落在并未參加這次聚會的李約瑟身上。因為那個時候,李約瑟以“反日支中”的高調言論和思想,已成為英國知名的公眾人物。
不過,以當時復雜的國際形勢和嚴峻的客觀條件來看,尤其是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的戰亂時期,安排學者訪問中國,既缺乏安全系數,也并非當務之急。所以一開始,李約瑟的“中國之行”計劃進展很不順利,后經英國外交部和中國外交部數度書信往返,直到1942年初,英國文化協會科學部主管才寫信給李約瑟,告知“最高當局”已同意并批準他去中國。
李約瑟赴中國之前,英國《旗幟晚報》將這位“世界最優秀生化科學家”訪問中國,作為英國的一件頭等大事進行報道,大做文章。英國廣播公司(BBC)和《自然》雜志獲悉后,也競相約稿,請他撰寫有關“中國印象”的文章。英共的機關報《工人日報》對這位“未曾繳過黨費的同路人”去中國,也表現得十分興奮,希望李約瑟能去拜會毛澤東和周恩來等中共領袖。
對于李約瑟本人來講,他焦急地渴望早日前往中國,以“十五世紀開始中國科學發展何以停滯不前”(即“李約瑟的難題”),作為自己這次中國之行的研究課題,希望通過訪問中國,作一番實地考察與縱深探索。
不久,著名英國學者赫胥黎和韋斯理等分別約見了他,中國駐英國大使顧維鈞還特意為李約瑟餞行……
1942年11月,李約瑟受英國文化委員會和英國皇家學會之命,在英國生產部的支持下,啟程赴華,出任英國駐華使館科學參贊、駐華科學考察團團長和英國文化協會駐華代表,援助戰時中國的科學與教育機構。英國政府對李約瑟此行非常重視,派出一名全副武裝的英皇信使,陪同他搭乘飛機。
李約瑟從倫敦出發,經印度加爾各答,轉飛機到緬甸與云南交界處入境,再由滇緬公路抵達昆明。第二年3月底,李約瑟歷經4個月的艱難跋涉,終于抵達目的地重慶。
重慶合作
李約瑟到了重慶以后,立即著手建立中英科學合作館。合作館隸屬于設在倫敦的英國文化委員會,位于嘉陵江邊的兩浮路(今長江路)勝利新村一號樓。工作人員由17位中、英兩國的科學家組成,主要擔負為戰時中國的科研和教育機構援助物資、提供信息的任務,并先后成功地為云南大學、西南聯大、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中華自然科學社所等高校和機構提供了許多急需的科學文獻、教學儀器和化學試劑。
由于日本帝國主義的瘋狂侵略和野蠻封鎖,當時中國學術界飽受戰爭之苦,與國外的信息交流幾乎完全隔絕,處于停頓狀態,在物資使用上更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中英科學合作館在李約瑟的主持下,通過英國文化委員會,將6775冊科技圖書,從海路運到印度,再轉運到重慶,并將約200種英國科學工程和醫學雜志,復制成微縮膠卷運到中國。這些寶貴的書刊資料成為戰時中國科學界的主要信息來源。
為了幫助中國科學工作者和國外同行進行學術交流,李約瑟竭力將中國科學家的論文推薦到國外的科學期刊上發表;此外,介紹許多學者到英國進修深造,邀請英國學者來華講學。
正是在李約瑟等人的積極努力下,中國教育科研機構不僅加強了與國際學術界的交流,而且科學研究成果也得以遠播國外。據不完全統計,李約瑟幫助中國學者送往國外發表的學術論文,1943年有30篇,1944年和1945年達108篇,其中大多數推薦到英國《自然》、美國《科學》等世界一流期刊上發表。
李約瑟對中國科學教育事業的傾力支持,給了中國科學家以極大的鼓舞,因此受到中國科技、教育界的廣泛尊重。
在此期間,李約瑟自己也在國外發表了大量論文,致力于宣傳和介紹中國的科學文化。1943年,他發表了《中國西南的科學》、《川西的科學》;1944年發表了《中國西北的科學與技術》、《重慶工業與礦業展覽會》、《中央科學合作局第一年度工作報告》;1945年發表了《中國科學》、《科學前哨》、《貴州和廣西的科學》等論文和書籍。
兩訪浙江大學
抗戰時期,浙江大學為避戰亂,從杭州西遷到貴州的遵義和湄潭辦學。1944年,李約瑟先后兩次來到貴州,對浙江大學進行考察訪問。他的人文關懷之情,贏得了浙大師生的無限尊敬。
4月10日,李約瑟自重慶來到遵義,浙大校長竺可楨親自接待,并請李約瑟為師生作了《戰時與平時之國際科學合作》的演講,李約瑟感懷于浙大濃厚的學術氣氛,認為浙大可以同英國的劍橋和牛津兩所大學媲美,并且高度贊譽浙大為“東方劍橋”。
李約瑟的精彩演講不僅帶來了國際和平主義者的聲音,鼓舞了浙大師生堅持抗戰的士氣和堅持教學、科研的熱情,而且使他們認識到中國的抗戰并非孤軍奮戰,而是得到世界上一切愛好和平與進步人士支持的正義事業,更加堅信中國的抗戰必定會取得最后的勝利。演講結束后,李約瑟參觀了浙江大學工學院實驗室,晚上還與師生們進行了友好交流。
10月22日,李約瑟應竺可楨校長的邀請再次來到遵義,參加中國科學社成立30周年紀念活動,又來到位于湄潭的浙大理學院和農學院參觀考察。李約瑟原計劃在浙大待四五天,結果卻發現可看的東西實在太多,因而考察了整整8天時間,直到29日才離開浙大。
24日上午9點,李約瑟為浙大師生作《科學與民主》的演講,生動地闡述了科學與戰爭的關系。他充滿激情地指出:納粹的失敗足以證明,科學決不為暴君專制者所利用;近代科學的興起與文藝復興、宗教革命及商業興盛有關;近20年來蘇聯在土壤、地質及胚胎學上所取得的顯著進步,充分證明社會主義并非反科學。
晚上8點,李約瑟作了《中國科學史與西方之比較觀察》的演講,著重分析了中國沒有產生近代科學的原因,主要在于中國的經濟制度與歐洲的經濟制度迥然不同,中國繼封建制度之后,是官僚制度或官僚封建制度,而非歐洲那樣的資本主義制度。整個演講緊緊圍繞科學在中國的發展、中西方科學發展的比較而展開,浙大師生由此深刻地認識到,雖然中國沒有產生近代科學,但中國古代科技文明卻受到全世界的尊重。
25日上午9點,李約瑟又作了《中國之科學與文化》的專題演講。
期間,李約瑟在竺可楨校長和師范學院院長兼理學院化學系主任王進等教授的陪同下,參觀了湄潭校區的化學系、生物系、數學系、物理系、農化系、湄潭茶廠和遵義校區的史地系,對浙大進行全方位的考察。在湄潭校區,李約瑟親眼目睹浙大師生盡管身居偏僻山村,面對經費拮據、設備簡陋、交通阻塞、物質匱乏、空襲騷擾、疾病困擾、通貨膨脹等重重困難,但始終恪守“求是”校訓,依然正常有序地開展教學,保持濃厚的學術研究氛圍,取得了高水平的科研成果,他不由得為之驚嘆,并且受到強烈的震撼。
浙大學者束星北的《加速系統的相對論轉換公式》、王淦昌的《中子的放射性》等5篇論文,給李約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他把這些論文帶到倫敦,發表在英國《自然》雜志上。
考察中國
李約瑟和中英科學合作館的工作人員,在立足重慶的前提下,還把關注的眼光投射到我國大后方的許多教育科研部門。
抗戰時期,我國內遷的文化、教育機構如學校、研究所,以及從事生產的工廠遍地都有,李約瑟的足跡因此遍布抗戰大后方的廣大地區。他曾經從重慶出發,到四川的成都、嘉定、樂山、內江、自流井、李莊;曾經北上入陜西,到西安、寶雞、天水、蘭州、嘉峪關,沿古絲綢之路到安西,直奔敦煌千佛洞,飽覽中國佛教文化的瑰麗寶庫;曾經南下貴陽,訪問遵義、湄潭、良豐;東至福建尚未為日寇盤踞的長汀、南豐、永安;還南入廣西的桂林、柳州和云南洱海之濱。
在敦煌,他發現第一本印刷的《金剛經》;在剛被地震破壞的都江堰,他見識了中國古代先進的水利工程,親身感受到了中國古人開鑿運河的技術以及在天文學上所取得的成就。他一方面給處于艱苦環境下仍堅守在教育科研工作第一線的中國學者親手送上他們急需的物資,如試管、放大鏡、小型發電機、望遠鏡及實驗用的化學藥物;另一方面拍攝了1000多幅反映戰時中國科研、教育、工業及風土民情的照片,積累保留了大量的歷史檔案。他還從各地收集了許多文獻和文物,后來以外交郵包寄回劍橋,為自己后來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作了資料上的準備工作。
在中國的近4年時間里,李約瑟親自駕車,以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的身份,在未被日軍占領的大后方,進行了11次“遠征”,踏遍大后方的10個省,行程3萬多公里。期間,他參觀訪問了300多個文化教育和科學研究機構,詳細考察中國各大學與研究所的教學、科研、圖書與儀器設備,尋訪和研究中國歷代的文化遺跡與文獻典籍,接觸到上千位學術界人士,結識了數以百計的中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工程學家、醫學家、天文學家、史學家、考古學家、語言學家、經濟學家、思想史家、社會學家。諸如竺可楨、李儼、錢寶琮、錢臨照、劉仙洲、郭沫若、傅斯年、李濟、陶孟和、王亞南等名流學者,包括當時中共駐重慶辦事處的周恩來、林伯渠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他與這些中國學者和政治家,圍繞中國的歷史、文化、社會、地理、政治、經濟等諸多重大問題進行廣泛交流,特別是對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科學發展和經濟社會等一系列學術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更同他們建立了真摯深厚的友誼。
后來,李約瑟將所到之地及訪問過的內遷單位和人物,一一如實詳盡地記述了下來,整理匯編成《科學前哨》一書。
煌煌巨著
李約瑟熱愛中國,眷戀中國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深深陶醉于中國古代的璀璨文明,這也從根本上決定了他與中國結下不解之緣,并且直接影響到他后半生的事業轉向。
1946年春,李約瑟離開中國,赴巴黎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自然科學部主任,1948年返回劍橋。此后,他在中國助手王鈴博士和魯桂珍博士等人的先后協助下,開始撰寫系列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國科學技術史》全書共7卷34冊,各卷的主要內容分別為:①中國的地理、歷史狀況及中國與歐洲之間的科技交流;②中國科學思想史和科技發展的思想背景;③數學、天文學、氣象學和地學等專門科學史;④物理學及相關技術;⑤化學及相關科學技術;⑥生物科學及相關技術,包括農業和醫學;⑦分析傳統中國文化社會和經濟結構,并討論知識分子的世界觀、特殊思想體系的作用,刺激或抑制科學發展的各種因素。
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李約瑟站在世界科學史、比較科學史和中外科學交流史的高度,把中國科學文明置于世界史中應有的地位,糾正了西方過去對中國科學文化的各種錯誤看法、誤解和嚴重低估。李約瑟除了指出中國古代科學家在公元13世紀以前對世界科學、科學思想和技術的發展作出了哪些貢獻以外,還進一步探討了公元3世紀至13世紀時期,中國科技為什么能保持一個令西方國家望塵莫及的高超水平,即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科學在中國早期社會中比西方更有效,且保持領先地位;為什么中國的傳統科學未能引起一場科學革命,從而促成近代科學的產生;為什么近代科學會首先在歐洲興起……
為了正確回答這些問題,李約瑟詳細地分析對比了中國與西方社會的政治體制、經濟結構、歷史傳統、思想體系、地理環境等各種因素,他引用大量令人信服的中西史料,全面系統地概括了4000年來的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歷史,闡述了中國科技的成就及其在世界史中的地位。
1954年,《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由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大獲好評,李約瑟因此聲譽日隆,一舉當選為基思書院院長。《中國科學技術史》問世后,引起了舉世關注,許多國家的專家學者對這部巨著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它是20世紀最杰出的西方漢學巨著,是一部跨越世紀的佳作。
友好使者
李約瑟通過自己在中國歷時4年的艱辛考察,以及在卷帙浩繁的歷史文獻中披沙揀金,以雄辯的史實證實了15世紀中葉前,中國的科技發明獨步天下,從而改變了世界科學界對中國的印象,改變了國際社會過去所認為的中國沒有科技,只有農業和園藝,中國人愚昧沒有科學頭腦的想法,激發了國際學者對中國科技史的重視和研究熱情。
新中國成立以后,李約瑟努力使自己融入中國的文化、社會之中,他堅持使用“李約瑟”這個名字,不喜歡別人根據譯名叫他“倪德漢”。他以各種方式向西方社會介紹中國及中國的科學文化,介紹新中國所取得的偉大成就。
他反復指出:“我們不接受任何先人之見,然而我們承認,馬克思和恩格斯一貫堅持社會經濟結構和生產關系的重要性。這種方法已經普遍為西方史學家所接受。即使他們發誓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他發起成立了英中友好協會和英中了解協會,并親自擔任會長。1952年,他率領一支外國科學家調查團訪問中國,得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此后,他又先后7次訪華,與中國學術界進行廣泛而又深入的交流,繼續殫精竭慮地為研究中國科技史收集史料。
1968年,李約瑟憑借著對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成就,在巴黎第12屆國際科學史和科學哲學聯合會上,被授予喬治·薩頓獎章。1974年至1977年,他當選為國際科學史與科學哲學聯合會的科學史分會主席。
為了表示對李約瑟的崇高敬意,1990年6月,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把該臺發現的一顆行星以“李約瑟”命名。同年12月8日,中國駐英國大使冀朝鑄代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授予李約瑟“人民友好使者”證書及證章,并祝賀他90壽辰。中國科學院也授予他名譽教授的稱號。1992年,英國女王在白金漢宮賜予李約瑟“南書房行走”的榮銜。
據“李約瑟研究所”所長古爾倫介紹,李約瑟晚年確信中國會再度崛起。李約瑟說過:“一個擁有如此偉大文化傳統的大國,必將對世界文化再次作出偉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