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芬 林建楊
我眼看著城鄉差距一直在擴大,農村走著前進但城市是跑步前進。
1969年10月,19歲的我和另外11名知青從重慶市區出發,向東前往350公里外的“黎水公社”,路上花了兩天兩夜。
現在,從我們黎水鎮回一趟重慶,只要7個小時。不過這40年,我只回去過4次。
即便是在1976年毛主席逝世和“文革”結束后,我仍然留在農村,繼續“改天換地”,一直到現在。我算是最后的“知青”之一,就好像一塊被政治浪潮拋到了岸上的浮木。
我什么活兒都會干,也必須干,比如用水牛犁地、插秧等等。你看看我的手,滿是皺紋,老繭很硬,手指關節都變形了。
過去40年,總的來說快樂比憂傷多。累的時候,煩的時候,我就給自己唱唱歌,唱毛主席時代的革命歌曲,唱毛主席語錄歌,給自己解悶。
我出生在1950年4月,父親是一名養路工人,用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供我和兩個弟弟念書。“文革”爆發時,我正念初二,加入了全國大串連,去了上海和北京。
不過,那時我并不想離開城市當知青。大家都知道農村很苦,我很害怕。
可是如果我不來,我父親單位可能會扣他的工資。
到達黎水的第一個晚上,掀開被子,我們發現被窩里滿是虱子和跳蚤。我徹夜未眠,恨不得馬上返城。我想念重慶的一切:馬路,電燈,還有吃的東西。
但回去是不可能的,很快,我被分到靠河大隊,開始學干農活。
一年后,由于缺乏住房,我搬進譚家院。在那里認識了譚順發。他一個男人拖著三個孩子,比我大14歲,是大隊里最窮的農戶之一。他小學畢業,當時還兼職做公社會計。
于是有人幫忙撮合我倆。一開始,我不愿意。但慢慢地,我覺得譚順發老實誠懇,熱心腸。他經常幫我干農活。有一次我上山拾柴摔斷了胳膊,他很細心地照顧我。
從1972年起,輿論開始鼓勵知青與農民結合。當時覺得沒有回城的希望,與農民結婚是必然的選擇,而且我愿意留在農村。就這樣我決定跟他耍朋友(重慶方言,意即談戀愛)。
但父親很激烈地反對,兩個弟弟甚至說要打斷我的腿。
我撕掉了父親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張招工表。當時大家都知道我們倆的關系。如果我走了,他們一定會罵我是騙子,貶低我。而且我的行為會給知青抹黑。
家人為此斷絕了和我的關系,直到1989年我婚后第一次回城。
1972年4月,我與譚順發登記結婚。是命運讓我們走到一起。我母親1970年病逝前,竟然夢見我在這里跟農民結婚。還有,我父親比我母親大11歲,因此對我們倆的年齡差距并不是太在意。
婚后,我拼命干活,希望改善家境。但是譚家依然很窮。直到90年代初,家里才開始有足夠的糧食,收入也增加了,也不再是村里最窮的人家。這要歸功于我和譚順發生的大兒子譚東富。
東富1992年離開農村,到浙江省永康市打工,那一年他19歲。很巧,我從城里剛到農村時也是19歲。
1995年,我被選為靠河村村委會主任。我們村有800戶人家。我得帶領村民脫貧、修路、通電,還要鼓勵村民去大城市打工。這里太偏僻太落后,如果不出去打工,會出大問題。
我們黎水鎮1.6萬人,有一半以上常年在浙江、廣東、上海等地打工。
1997年,靠河村第一次全村通電。我也在28年后重新用上了電燈照明。
也是在這一年,我遇到了人生的最大挑戰。我和譚順發的小兒子譚紅斌考上大學,但家里卻付不起第一學期4500元的學費。
為了供紅斌上大學,譚順發和前妻所生的第二個兒子譚智強把唯一的耕牛賣了,東富拿出打工的收入。我向黎水鎮信用社貸款,還不得已借了500元高利貸,一個月利息25元。這筆錢我們花了8個月才還清。
一家人齊心協力捱了5年,紅斌終于在2002年順利畢業工作。若不是東富一直打工賺錢,紅斌不可能堅持念完大學。
每次紅斌寫信要錢,我就哭,家里實在沒錢,指望我是不行了。記得他念大二時,有一次晚上給他回信,我一邊寫一邊哭,信紙都弄濕了。我問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窮?
就是因為貧困,我父親1997年去世前,我都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我非常想回去,但是沒錢,路費都付不起。1989年那次回去,是弟弟給我寄來了路費。
如今,我們老兩口種著1畝水稻田和半畝玉米地。跟40年前相比,現在的情況好了很多,通了電、自來水、電話,大部分村民家里安裝了電視,有些人還有手機。
不過,我們倆都老了,我的膝蓋得風濕病很多年,重體力活我們實在干不動了。我最擔心的是自己萬一患上重病,雖然我們都加入了農村合作醫療,但還是根本付不起昂貴的醫療費。
下鄉40年,我4次返城,眼看著城鄉差距一直在擴大。農村走著前進,但城市是跑步前進。
我打算年底再回重慶城區的老家看看。上一次回城是2003年。
朝天門廣場附近是我長大的地方,我卻完全不認得了,高樓大廈一座挨著一座,抬頭一眼都望不到頂。馬路上車來車往,簡直就像外國,我好驚訝啊。
從朝天門廣場往西走十多分鐘,一座12層樓房取代了我家的老房子。1989年我回去的時候,老房子還在,重慶市區的大變化才剛開始。
我覺得“上山下鄉”運動是失敗了,一是城鄉差別不斷擴大,二是絕大部分知青都返城了。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這項失敗了的運動中很少有的成功者,因為我建起了一個團結美滿的家庭,培養了一個大學生,還深刻體會到貧下中農的艱苦樸索。
不管是選擇留在這里,還是嫁給譚順發,我都不后悔,因為后悔沒有用。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不會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