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科學家和一般平頭百姓不同,平頭百姓犯錯誤,影響很有限,而成就卓越的科學家犯錯誤,就可能給人類帶來災難,成為歷史的罪人。
原子彈:這一千個太陽卻在世界上投下了一千個陰影

愛因斯坦無疑是20世紀最偉大的自然科學家,另一方面,也是一個偉大的人文主義者。愛因斯坦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全面發展的人。他作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開辟了物理學、自然哲學的一個新時代。他的人格、他的理想、他的業績,對世界歷史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這一點,大家可能耳熟能詳了。但是,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他的形象,可能在我們心目中并不那么清晰。
他早就明白宣言:一個科學家如果沒有人文精神,就有可能制造殺人的武器,成為殺人的罪犯。在這一點上他的朋友——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就走上了相反的道路,海森堡走到希特勒那邊去了,為希特勒制造原子彈,幸虧沒有造成,要不然可真是人類的悲劇。海森堡也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31歲就獲得了諾貝爾獎。他在青年時代非常崇拜愛因斯坦,奉愛因斯坦為自己的學術思想導師。在量子力學出現以后,海森堡不顧愛因斯坦的反對毅然加入“哥本哈根學派”,他提出的測不準原理終于成為物理學界公認的量子力學正統。在科學上,海森堡有一種“吾愛吾師,更愛真理”的精神。但是,在人文精神上,他卻屈服于形勢的壓力,他很怯懦,居然違背科學家的良心為希特勒效勞。也許他有身不由己的苦衷。1937年納粹的反猶太運動升溫,矛頭指向海森堡,說他的學術是“猶太物理學”、“白色猶太人”,是叛徒,應該去集中營。經過了長達一年的審查,后被宣告無罪,海森堡為了撇清自己,從此成為原子彈計劃的負責人。對此海森堡辯解說:“官方的口號是利用物理學為戰爭服務,我們的口號是利用戰爭為物理學服務。”這樣的話恐怕騙鬼都不會相信。其實,海森堡對原子彈后果是清楚的。1941年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人類有一天會認識到,我們實際上擁有足以摧毀整個地球的能力。因此我們很可能會將自己帶向世界末日。”海森堡的悲劇說明,科學家和一般平頭百姓不同,平頭百姓犯錯誤,影響很有限,而成就卓越的科學家犯錯誤,就可能給人類帶來災難,成為歷史的罪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不止一個國家的科學家在進行制造原子彈的試驗,有一位科學家,甚至把自己的實驗室給炸了。希特勒知道這種武器威力巨大,組織了一大批科學家在阿爾卑斯山脈底下進行試驗。這件事情被一個意大利的科學家費米知道了。費米并不是猶太人,但是他的夫人是猶太人,他流亡到了美國。費米非常緊張地跑到美國海軍部。為什么是海軍部?因為海軍部的錢最多。費米的英語就像我們廣東人講普通話一樣,講得不三不四,而美國海軍部也不懂這個原子彈有多厲害,對什么鏈式反應,原子能量釋放的理論更是一竅不通,費米的英語講得磕磕巴巴,還夾著一些意大利的單詞,連機靈的參謀軍官都聽得稀里糊涂,但是美國海軍部的那些官僚們還是很有禮貌地向他道謝,請他“繼續努力”,把他敷衍走了。費米覺得非常痛苦、無奈、憤怒、委屈。但是,他人微言輕,沒人理他。這時,恰好有一個匈牙利青年科學家叫做西拉德,此人曾經是愛因斯坦的學生。他找到了愛因斯坦,讓愛因斯坦以他偉大的影響上書羅斯福總統,讓美國盡早制造原子彈。愛因斯坦起初還很猶豫,他說:
“大自然把原子能禁錮著,我們有權力把它釋放出來,用它去殺人嗎?”
西拉德說:“我們是為了自衛,為了對付德國法西斯制造原子彈。”
“但是,如果在我們制造出原子彈之前,德國法西斯已經完蛋了呢?”
“那就把炸彈封存起來,永不使用?!?/p>
“能保證做到這一點嗎?”
后來的事情證明年輕的西拉德的確太天真、太幼稚了。當即愛因斯坦就寫了信給羅斯福。西拉德很會找門路,他找到了羅斯福總統的好朋友、經濟學博士薩克斯。博士終于見到了總統。那是1939年10月11日。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薩克斯向總統朗讀了愛因斯坦的信。聽完了愛因斯坦的信,總統的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倦怠和厭煩。薩克斯很會察言觀色,一看苗頭不對,就撤退,說:“再見?!笨偨y可能覺得有點抱歉:“那明天早上,你來和我一起用早餐,我們再談。”
羅斯福是美國唯一一個連任了4屆(三任半)的總統。他或許是聽不懂,或許是由于其他原因,就是沒有理愛因斯坦。我現在分析羅斯福沒有理愛因斯坦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個是羅斯福畢竟不是一個科學家,他不知道原子彈有多厲害,他缺乏科學的想象力。也許他以為科學家像詩人一樣,講話都有點聳人聽聞,第二個原因。我想更實際一點,造原子彈要花多少錢呢?我想諸位不知道,我具體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但是我根據一個電影資料推算出來那個錢是不得了的。美國爆炸了兩顆原子彈,迫使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后,蘇聯就感到緊張,斯大林就決定造原子彈。于是他把科學家從前線召回來,組織了一個小組,來設計原子彈制造的許多方案、程序以及種種的預算。我看到一個資料,當這個科學家向蘇聯的共產黨政治局匯報說,制造原子彈的技術問題、方案都弄好了,所有的政治局委員都歡欣鼓舞。只有一個政治局委員,想到一個問題:錢!他就非常小心謹慎地、非常膽怯地問了一句:“要花多少錢?”這個科學家想了一下:“具體多少錢我現在不好說,我估計大概相當于我們剛剛過去的這場戰爭的全部費用的兩倍。”
蘇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死了1000多萬人,光列寧格勒被圍了18個月就餓死了好幾十萬人,一直到德國法西斯毀滅以后,我看茅盾的《蘇聯見聞錄》中說,蘇聯的老百姓,一個人一天只能發400克面包。據說蘇聯有4/5的家庭都死了人,在這種情況下,要再拿兩倍的錢來制造原子彈,所有的政治局委員都嚇壞了,一個個都不敢吭聲,愣住了!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個子的政治局委員站起來,拍拍科學家的肩膀說:“我支持你?!贝巳嗣屑s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斯大林。我估計當愛因斯坦第一次跟羅斯福建議制造原子彈的時候,原子彈的厲害羅斯福可能想象出來了,但是一算賬,這個錢要花得海了去了,于是就沒理愛因斯坦。
薩克斯和羅斯福是非常要好的,互相是可以用小名來稱呼的,可以說是哥們兒。他覺得要說服羅斯福用這樣直截了當的話語不一定奏效。他回到旅館以后,就一直坐在小公園里的長椅子上,等他想好主意以后,天已經亮了。早上他來到羅斯福面前,總統略帶一點譏諷的語氣說:“你有什么高招呀?”薩克斯說:“我來講一個故事吧。”故事是這樣的:“當拿破侖橫掃歐洲的時候,威震歐洲大陸,只有英國他沒有辦法,要打英國就必須得有海軍,得有艦隊,英國是海上霸主,法國跟英國打起來不一定占便宜。這時來了一個美國人
叫富爾頓,他把蒸汽機裝備的輪船模型給拿破侖看,拿破侖那時已經是皇帝了,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富爾頓說:‘如果拿我的蒸汽輪船來裝備你的艦隊,不用掛帆,不管刮什么風,都能橫渡英吉利海峽,一定能打敗英國。拿破侖一看是美國人,驕傲的法國人認為美國人是野蠻人,充滿了冒險家、騙子、異教徒等等,而且沒有文化,沒有歷史。拿破侖不大相信他,就把他打發走了,結果拿破侖的海軍跟英國的海軍打仗……”
羅斯福打斷他的話說:“可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并不想做拿破侖。”
“可是柏林那個冒險家卻是野心勃勃,要征服全世界呢!剛才那個小故事,有人認為不過是一個趣聞,但是,一位英國歷史學家卻認為,如果當時拿破侖慎重考慮一下,19世紀的歷史,也許完全不同了?!?/p>
總統終于領悟了。讓人拿來一瓶拿破侖時代的白蘭地,舉杯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應該跑在納粹德國前面,否則他們會把我們炸得粉碎,是嗎?”
于是,羅斯福決定集中一大批最優秀的科學家,當然包括相當的財力,來組織了一個計劃——“曼哈頓計劃”,進行制造原子彈的試驗。在盟軍諾曼底登陸之后,美國人有點擔憂,不敢過分快速進軍,怕希特勒已經有了原子彈,狗急跳墻。在盟軍的先頭部隊中就有一個科學家小組,專門檢查德國的原子彈制造狀況。直到盟軍在阿爾卑斯山脈的地下實驗室中,找到柏林的文件,發現德軍由于財政緊張,停止原子彈的實驗,才放心大膽地進軍。
美國原子彈造成后,已經到1945年。德國法西斯、意大利的墨索里尼都已經崩潰,只剩下日本法西斯這只甕中之鱉。這個時候要不要再用原子彈,就發生了爭論。美國從破譯的密電中獲悉日本準備投降,鷹派的政客就覺得非用不可,不用,就浪費了,好像是蘇聯打贏了一樣,因為是蘇聯首先攻克柏林的!再加上蘇聯出兵關東(中國東北),已經箭在弦上。更重要的是,杜魯門覺得日本投降以后,和蘇聯的沖突不可避免,他要用原子彈的威力,給斯大林一個印象:美國不是那么好碰的。愛因斯坦和他所代表著人類良知的人文主義者就非常反對,說:“日本法西斯其實肯定是要失敗了,就不要用了,一炸下去就是人類的災難。”但是愛因斯坦的話,他們聽不進去。鷹派占了上風,當時就決定丟兩個。其實,也只能丟兩個,因為一共造了3個,第一個已經在試驗中用掉了。
這里還有一個插曲,本來決定是要炸日本的東京之類的大城市,炸它的要害,炸它個痛快!但是,美國人還是有點兒人文精神、人道主義的。他們在炸德國的時候,教堂是不炸的。我參觀過法蘭克福的歷史紀念館,在二戰期間那個城市被炸成一片廢墟,只剩下城市邊緣上的幾個教堂的塔尖?,F在我們到德國去旅游,還能見到歐洲最偉大的科隆大教堂。
當美國空軍開始準備轟炸日本本土東京等大城市時,這就急壞了一個中國人,梁思成。作為一個建筑學家,他生怕美國飛機炸到日本的文化古城——奈良。他居然趕到美軍設在重慶的指揮部,向布良森上校陳述保護奈良古城的重要性,古建筑一炸就沒有了,不可再生,千萬不能炸,還遞交了一份關于奈良城中古建筑的圖紙。對于一般人來說,這的確是難以想象的。日本侵略給中華民族帶來的災難和痛苦,他有痛切的體驗,加之他的妻子林徽因的弟弟,作為中國空軍的駕駛員,在和日軍作戰的過程中壯烈犧牲。國仇家恨,他完全可能為日本國土遭到轟炸感到興奮。但是,他卻沒有選擇仇恨,而是以理性戰勝仇恨。戰爭之后,在大轟炸中幸免的奈良,因其保存完好的古代建筑,被評為世界歷史文化名城。在獲得這個稱號的30周年紀念日,日本的《朝日新聞》上登載了一篇文章《日本古都恩人梁思成長》。
這個時候,愛因斯坦是非常痛苦的。報紙上一方面出現了“廣島已成焦土”“長崎已成死城”這樣的標題;另一方面又出現了“愛因斯坦——原子彈之父”的文章。原子能量的釋放正是他的E=MC2奠定的理論基礎。有一本愛因斯坦的傳記這樣寫他聽到原子彈爆炸時的感覺:
轟隆一聲巨響,天空出現了一個大火球,它比一千個太陽還亮,它向世人活生生地展現了愛因斯坦的偉大公式,然而,在愛因斯坦的想象中卻出現了另一幅圖景:這一千個太陽,沒有給人世間帶來溫暖和光明,卻在世界上投下了一千個陰影。他的心被一只巨手抓住了,那只手即使在他入睡的時候,都會不時地扭動。
愛因斯坦的痛苦在一片勝利的歡呼聲中沒有得到解脫,事情已經這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不久就結束了。由于對美國政府的這種野蠻殘暴行為強烈的反對,他受到了中央情報局的調查、監視,甚至于迫害。
和海森堡相比,愛因斯坦作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和偉大的人文主義者表現出了完整的人格,他應該享受到人文精神的最高榮譽。擁有這種人格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一個完整的人。這一點,應該成為我們培養科學家的最高理念。
這里以愛因斯坦為例,強調科學家的人格修養,可能把問題簡單化了,因為科學家的人格是多種多樣的。既有像愛因斯坦這樣的,有甚至比愛因斯坦更加光輝的布魯諾那樣的,他堅持“日心說”,寧死不屈,最后被燒死在羅馬的鮮花廣場上;也有像哥白尼那樣的,比較善于保全自己的,他的“日心說”在他生前不出版,到死后才出版,還有一種比較折中的,就是伽利略,他最后作了一個違心的檢討,當然,從人文精神上來說檔次就差一點。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忽略了人類整個的精神寶庫,像愛因斯坦,像諾貝爾那樣的精神。諾貝爾知道無煙火藥發明出來可能很可怕,他自己的實驗室就炸了,差一點丟了一條老命。他想:這個如果用來戰爭,用來打仗豈不是違背了科學良心,后來就在諾貝爾獎里加了一個和平獎。他的意思就是說:科學是為了和平服務的,不是為戰爭服務的。但是結果很糟糕,歷史的發展不是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最后火藥和原子能一樣,還是被用在戰爭上,成為大規模殺傷性的武器,這是科學家所不能控制的,但是,這并不妨礙諾貝爾的精神活在我們心里,作為人格理想很值得我們去追求。
弗萊堡學派:喚醒戰后德國
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他對自己的國家、民族、人民,對自己的祖國應該負有一種不可推卸的使命。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德國是戰敗國,主要工業區,一片廢墟。德國的經濟學家就冒著危險到弗萊堡開了一個地下會議,得出共識:既不能是蘇聯式的計劃經濟,也不能是美國式的自由市場經濟,而應是社會市場經濟。這個社會經濟政策最初并不被看好,一個德國作家在回憶錄中寫道:當時,他要去上班,才有工資可拿,帝國馬克貶值得沒人要,大家都在街上閑逛。一天只在中午發兩片面包,這個作家不敢一次把它吃掉,因為已經是冬天了,吃了,當時肚子是飽了一下,但到了下午四點半,他要回家,要到公交車站去,
可那兩片面包,可能早已消化了,他就有可能還沒到公共汽車站,就餓得走不動了,回不去家,他的辦公室又沒有暖氣,就有可能凍死在那里。在饑餓的逼迫下,北歐的美女,只要一杯咖啡,就跟黑人大兵去睡覺了。盟軍提出問題,“這樣下去,誰來養活德國人”?美國曾經派了一個經濟代表團到德國考察,得出的結論是很悲觀的:5年以后德國工廠可以給每個德國人生產一雙襪子,10年以后可以給每個德國人生產一件襯衫。
德國完全陷入了絕境,盟軍就決定進行經濟改革。英美戰區先改。按弗萊堡學派的原則,社會市場經濟的原則,保護弱者,對有錢人進行限制,對德國的帝國馬克貶值90%,對3000馬克以上的存款只給你5%。這樣一來,4個月以后德國的工廠就復活了,5年以后也就是1950年,德國復興了。1955年德國經濟開始起飛,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就變成歐洲的工廠。1990年德國成了歐洲經濟的領頭羊,工人工資比戰勝國法國的工人還高一倍。很多浪漫的法國人寧愿到德國做一些德國人不愿意做的比如巧克力工廠流水線上的苦差事。更為突出的是,國家沒有工人運動,沒有罷工,德國經濟的飛速發展,國家的安寧,都是遵循弗萊堡經濟學派主張的結果。1950年選總統,第一任總統是阿登納,他就是弗萊堡學派的傳人,他被稱為是德國經濟復興之父。
德國的弗萊堡學派的經濟學家真是令人贊嘆,在希特勒統治還甚囂塵上的時候,他們關切的并不是自己如何活命,而是希特勒垮臺以后德國的經濟向何處去,要走什么樣的道路。在希特勒的特務統治下,蓋世太保是非常野蠻的。他們冒著生命危險,秘密舉行了會議,為祖國的未來尋找到一條道路:不能走蘇聯計劃經濟的道路,蘇聯模式的經濟,中央集權的模式,沒有市場競爭,沒有競爭力;也不能走美國。的道路,它完全是市場制,兩極分化,窮的窮,富的富。弗萊堡學派經濟思想的重要特征:第一個是強調市場有競爭;第二個是具有社會主義性質。首先就說要保護弱者,它規定了童工、女工、殘疾者有最低工資限量。其次,就是保險,比如醫療保險是強迫的。
如今,我們面臨這樣一個新的時代,起碼應該有中國的弗萊堡學派出現,有中國的愛因斯坦出現,既要有人格力量,又要有非常高的創造水平,讓我們偉大的中華文明走向真正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