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
有大朵的流云在城市上空飛速轉移。在世間,也依舊可以遇見賣梔子和白蘭花的老婦人。竹編籃子上蓋一塊深藍的棉布,白蘭花一律兩朵一串襯上一片綠葉穿上細細的棉線,供人懸掛,梔子的花瓣豐腴肥美。
四顧左右,大約還沒有類似上海方言劇里的戲種,是將這么近在眼前的生活搬上臺去的。那都是在你家隔壁,或樓上樓下,并且不是十年前五年前,僅只是昨天晚上。它還等不及你對這生活做出評價,拉開批評的距離,就已經再現眼前。由于它是用上海這種方言演出的,它甚至還無法拉開審美的距離。
上海方言是這樣一種功用性的語言,它是專門用于實際生活的,并且,是巷里人家的實際生活。它論的是生計,卻不是質樸到根本,有吃還是沒吃,有活還是沒活,那就要出哲理了。它論的是溫飽的質量,講究些價值體現,卻又不是精神內容的,那也要出哲理的。這種方言里,描述心情、思想、道德一類精神修養的詞匯極少,基本上無法務虛。所以,便可以想象上海方言劇,也就是人們俗稱的滑稽戲是怎樣的面貌了。
像這種實打實的戲劇,倒是談得上活生生的。不管那劇作者最終要表達一個什么樣的道理,戲劇過程里透露的卻都是些不成禮數,有些蠻的,還有些不知恥的,因為天真和坦率,倒叫人不計較了。這是可以窺出上海人的人生觀念的,雖然是未加總結,有些零亂,卻是真東西。這戲所以稱得上“滑稽”,在我看來,不在于幽默的言辭,上海方言也談不上有什么幽默,它是直筆筆的,至多油嘴滑舌罷了。它的幽默是在它對人對事的態度,那么豁達,而這豁達完全不是因為眼光遠,恰是眼光近。那么簡明扼要,也不是因為想得深,而是想得淺。它那么不成體統,又不是因為叛逆精神,反是順勢順情。每逢看到這里,禁不住就要哈哈大笑。有一出戲里,獨生子炒股票輸了,絕望之下跳了樓,老子聽到消息,怔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對觀眾說:好,這下絕子絕孫了。你說你能不笑嗎?
這種人生觀是談不上有什么理想的,所以它不是高尚的人生觀。可它有它的好處。那就是不虛無。它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事情做,沒有目標,卻有著計劃。眼睛只看那些看得見的,握不著的不去想,握得著的便是這盈盈一把。它是實惠,過的是小日子,可是許多大世界,倒是它們聚沙成塔地壘起來的,比如上海這城市。
所以,這人生觀還是勤勞,難免是有些盲目,做起來再說,可做到頭來總歸有收成。有時候我們也需要這個,它可以把我們從渺茫中拯救出來。它確是不升華,可它也絕不墮落,它攀附的是中間的那一塊地方,上下兩頭都是太抽象。因此,它們也是有道德的,它們不會允許淪喪,從它們的實惠著眼,也是要保持自律的。它們在小地方很計較,一分一厘都算得很精細,但在大的方面,比如人生,它們倒并不計較得失,不算這本賬的,所以它們才能看不破。
這樣,上海的方言劇雖然是低俗的,卻也能給人力量,它讓人窺眼在人生的實處,那些抓撓得著的地方。這其實也是需要有信念的,信念是把眼下的每一日過好,積攢起來,不就是個人生長度?不信,你就去看一回滑稽戲。
朝樺選自《中國風·海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