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
本文由SMG文廣傳媒——新聞娛樂頻道《可凡傾聽》欄目供稿
像風一樣的男人

曹:杜可風先生,你好!
杜:你好!
曹:今天這么休閑,而且狀態非常好,我知道您每天都要與酒為伴,是不是因為酒能夠給你帶來很多靈感。
杜:對我來說,酒是一種精神來源。在工作中、生活中要出很多體力,所以要彌補一下。
曹:雖然大家知道你出生在澳大利亞,可是你卻是我們華語電影的一份子,所以我想很多喜歡電影,特別是喜歡你電影的觀眾,從來沒有把你當成老外,他們認為你是中國人。
杜:不知道什么時候,大概是進入中國電影界之后,才有人看到我的臉孔,可能會很驚訝。我覺得這也好。可風,尊子可風,來自《詩經》的一首詩,那個名字帶給我很多的幸運。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不是生于澳洲那個環境的話,我可能不會對很多事情那么樂觀。除了你的訪問之外,我覺得很多訪問都沒有點到一個創作者的重要性,就是你必須客觀地去看你在參與的東西。我出生于國外,在中國這個社會里面生存,因此我覺得對比很重要。我有所謂的藝術家那種客觀的立場,所以我覺得一舉兩得嘛!
曹:就是說,你從外國人的角度,往往能夠看到可能被中國人視而不見的一些東西。
杜:這是一個創作者必須有的一種心態。最明顯、最老套的比喻,像畫畫,邊畫邊退一步看一下。一個畫家必須很投入地傳達一個內容或人物或空間,不過如果他沒有用客觀的眼光去看的話,他怎么會看得與眾不同?
曹:您這個杜可風的名字是自己取的還是別人取的?
杜:這是我第一個香港中文大學的老師林老師取的,她是個詩人,當然也是個美女。
曹:我覺得這名字對你很合適,你本身的工作讓你成為一個像風一樣的男人。
杜:我也可以暴風雨,我也可以不存在,我也可以改變方向,我也可以柔柔地吹在你的臉上。
曹:你的中文說得那么溜。
杜:溜還是拗?
曹:當然是溜,很難想象一個老外能說中國話又說英文。
杜:沒有啦。我是三十多歲才開始攝影的,為什么那么適合做攝影,就是因為我覺得最關鍵是我生活在很多不同的地方,就是說有點不一樣的生活或是觀察過的或是經歷過的一個空間觀念。不過到最后其實我也喜歡跟人來往,所以人家講的話,我很想多聽聽。
曹:所以你對語言比較敏感。但是我猜測你為什么普通話說得那么好,是因為你經常跟普通話說得比較好的女孩子談戀愛。
杜:你說“吃口水”嗎?
曹:那是你說的,我沒有這樣說。
杜:要知道你學一種語言,你必須有一個動機,最重要的動機之一是愛。所以你就會超越你自己,為了表現對對方的關懷,你想接近她的那種心態,最好的方法是讓她聽得懂你在說什么。
曹:我知道你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船員,去過很多很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說泰國、以色列、印度,在那些地方你都干些什么呢?
杜:我那時候嘛,船員做了三年。很多人問我萬一有一天你不能做攝影……我說我一定會回到海上。因為我覺得海跟風也是一個相同的東西,它是一個精神來源,它是一個無限的東西,它是一種可能性。我覺得女人也是海,就是說這是一種安全感,它有無限的視線,它有不同的情緒等等。
我是演員和觀眾的橋梁
曹:我想在華語電影圈當中,杜可風的名字是跟王家衛的名字如影隨形的。
杜:他倒霉了,王導真是對不起。
曹:你跟他合作的第一部片子是《阿飛正傳》,你們倆是怎么走到一塊兒的?
杜:我覺得榮幸的是我做電影其實都是跟朋友一起做的。我覺得很奇怪,不是為了電影而電影,而是因為朋友有事情要做,所以一起做。其實我最早認識的是張叔平。
曹:是他把你拖下水的。

杜:王家衛跟我倒霉都是因為張叔平。
曹:你曾經說過其實過去比如說你跟楊德昌拍戲的時候還屬于菜鳥級的攝影師。你曾說過跟他拍《阿飛正傳》的時候好像是真正開竅了。
杜:那個以前我以為都比較理論派,我覺得我們顏色應該是這樣子處理。第一場戲是這樣子,然后第二場戲其實應該有個對比了……我覺得我走進理論,我走到可以把我自己封在理論的那個關鍵。問題是我們在拍電影,天氣在變,人的體力也有限,演員要集中精神,要分享一個東西,然后我還在理論里理論。當然托王家衛的福嘛,他也是忍耐了很長時間說,你到底在干什么?那時候我會開竅地說,沒有錯,必須把這些東西丟掉,雖然它是一個步驟,它是一個梯子讓你走到一個高峰當中,不過你站在高峰時,你必須看風景,你必須了解這是一個完整的東西,不是你走過來最重要,是你在哪里最重要。
曹:是不是你在拍戲的時候特別瘋狂特別投入,而王家衛可以以他的這種冷靜客觀……
杜:所以電影一個很大的特點,是我們剛說過的那種投入、主觀和客觀的對比。王家衛說,老杜,你真的要這樣子嗎?只不過如此嗎?他是這樣的,他罵我,因為我走火入魔走到一個空間里面。不過偶爾再說,好的,拍,開機。所以我覺得我們的合作就是有這種特點,就是我走火入魔了,你客觀地說我要這個。然后張叔平在旁邊說等等,他的頭發需要這樣子才會好,所以這種三個人的組合就是,一個冷靜的,一個客觀的,一個投入的,一個看到整體,一個在控制一個瘋子。
曹:所以拍你們戲的演員要有很大的忍受力,等你們三個人都統一了,估計這個演員已經拍了五十多條了。
杜:要不然是一或是五十八,這個當中我覺得是托他們的福。因為這幾個朋友一定不是為了他們所謂的生涯,也一定不是為了那筆錢,我相信他們也是一種同樣的心愿,這一輩子這一段路是一起走的。
曹:通常你們在拍片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合作方式?是王家衛提供一個想法,還是說你提供幾種想法供王家衛來選擇?
杜:我提供幾千種不同的想法,他都否認掉之后,我們再走進這個。我覺得永遠是一個彈性的東西,必須有一個完整而廣泛的出發點,才會讓那些細節呈現它的特點。
曹:王家衛說你們在拍戲的時候,你、張叔平和他三人其實說話并不是很多。
杜:我們基本上不說話。比如說我們坐在這個空間,我們就會點點頭,我們不會說。其實是跟文化有關系。第一次我們拍《阿飛正傳》的時候,我說綠色代表那個回憶,就是代表六十年代,我覺得那個調子應該有很多綠色。然后張叔平說,老杜你過來一下。他拉開一個門,里面是全部的戲服,全部都是綠色為出發點。我們出生于三個不同的地方,我們三個有著非常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經驗,然后走到了這個空間里。
曹:那像王家衛拍《2046》一拍就是五年,在這么長的時間里,你作為攝影師如何可以保持這個能量一直去拍攝?
杜:對,能量是一個問題,所以《2046》可能說實話我們都知道是一個轉折點。因為經過《花樣年華》那個高峰,你怎么去跳到另外一個高峰?我們必須飛過去,飛得比較遠一點而已。很多人拍一個紀錄片,有的人是拍一輩子嘛。那種男性或是那種意志力那種源頭的出發點都很重要,那當然很辛苦了,所以我們必須維持一種精神,必須是統一的一個出發點,一定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名,一定是因為你在做的事情對你有這樣的意義,要不然你真的不要浪費時間拍電影。
曹:其實王家衛最后在成片里頭用的鏡頭可能是你們平時拍的很小一部分,那么多鏡頭都被剪掉了,作為攝影師你會覺得有點心疼嗎?拍那么多都沒有用。
杜:本來有一陣子香港電影協會要告王家衛說他浪費我那么多的鏡頭,我說你神經病,那些鏡頭我可以在別的電影里用,就是說我這個經驗我可以在別的電影里面用。
曹:從攝影師的角度你怎么看張國榮和梁朝偉這兩個香港電影界的演技派。
杜:你說是在電影里面還是在整個生活中?我愛兩個人。我們兩種完全不同個性的人就知道這條路是一起走的。梁朝偉的那種內在的東西,他不可能也不需要跟我分享,因為他在電影里面跟我們大家分享,那我最榮幸的一點,我是一個橋梁。因為你是演員,我在這里,觀眾在這里,其實你在跟觀眾講話,我是一個榮幸的橋梁,因為我最靠近張國榮,最靠近梁朝偉、張曼玉,哇,多大的榮幸。
曹:到現在為止你腦子里一直會想起張國榮的形象。
杜:當然了,我不是眼淚。他的選擇我支持,支持張國榮。
我是女人最好的觀眾

曹:你常常說女性在你的生活和電影當中起到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作用。
杜:我的借口是我的三個妹妹。
曹:他們從小跟你一起長大。
杜:對啊,我小時候回到家里就是一大堆女性在我們的客廳里面,我已經習慣了,我心中了解她們的喜怒哀樂,我知道一個女性的生長過程,當然我也是比較早談戀愛,我覺得都有關系。一個比較關鍵的或是底層的或是很原始的一種東西,所以我不太習慣跟真正的男人在一起。
曹:所以你好像說過你拍《英雄》這個戲有點不太帶勁兒,因為全都是男人之間的戲,你覺得沒意思。
杜:對啊,因為我覺得我拍武術有點障礙,我不太懂這里為什么這樣子,當然我可以拍,因為我尊重這個東西,我知道它的作用,它的歷史和文化的那個出發點跟它的存在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不過如果是張曼玉跟章子怡,那我可能比較想拍。
曹:我想問,以你的經驗和資歷來說,你任何的一個片子都在水準以上的?
杜:一定是你問我哪一步電影最好。我不管你問什么,我哪一部片子最好,一定是下一部。這很重要。這一部一定是有一些不滿意的地方。要不是那一天我稍微沒有那么累的話,可能會變得不一樣。那天早上我剛剛在游泳,我就在想昨天那個燈,如果我再擺一個舞臺的燈的話……這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不會考慮到、不會看到的這個東西,那如果我有了,比如說我們昨天在拍一場戲是代表三十年代跟現代跟未來的一個組合,然后這些人是來自舞臺,然后我故意把幾個燈放在這個畫面當中。我正在游泳的時候我就在想,夠不夠清楚,是不是到時候張叔平把它們剪掉,他們是不是了解我的意思。你一定會猶豫這些東西,所以你今天會覺得我要去開工,我要更好,那是多精彩的一個生活觀念。創作就有這樣一個特點,它是給你不斷加油的一種機會,也是給你自己一種壓力。不過你知道,你生活的出發點就是為了撐得起這個壓力或是這個要求,因為你對自己的要求比別人對你的要求更高。所以,張國榮對自己的要求比我們對他的要求還要高,這一點我懂,我想很多愛他的人都懂,包括他的影迷都懂。
曹:我的問題是,如果在一部片子里你已經發揮出了百分之八十,如果這戲里女演員你特別喜歡的話,會不會那百分之二十的能量你會呈現得更好?
杜:絕對是啊。我覺得我們工作室起碼達到百分之七十左右,不過那多余的可能是百分之兩百。一個所謂的專業工作者,不管是我們的準備,我們的體力,我們的那種對合作者的交代,還是對劇本的認識,起碼即使下大雨還可以達到這個水準。所以這一定是一個來往,一種勁兒,一種人跟人之間的期待、來往、要求等等,因為那是無限的,不只是百分之一百,有的時候真的是百分之三百。大家都很關鍵的一個情緒、一剎那,在電影里面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如果你都準備好的話,大家都在的話,如果你一條出來你就好,收工。再試再美再踏實的不可能有。即使我回頭看那個工作時,一場戲排得很簡單,沒有什么,在工作當中你就知道是對而已嘛,不過它會成為我們剛才說過,一部電影里面人家一輩子記得的那一剎那,那個畫面的存在其實是很多因素累積起來的,才會這樣的呈現,這樣的重要。
曹:一直說你特別喜歡戲中的很多演員,一會兒說你暗戀王菲,一會兒說你喜歡張曼玉,一會說舒淇啦,一會兒是劉嘉玲。究竟最喜歡誰,張曼玉?
杜:我覺得我當年被孔夫子的“博愛觀”搞得有點迷糊了。
曹:你自己找借口嗎?
杜:我就是覺得誰都美啊!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點特點。但我覺得這是大部分男人的問題,包括我自己在內就是我們會幻想這東西是她的一切。可女人比較聰明,她知道其實它不是她的一切。當然懂得生活的女人會擴大加強或是呈現她身上那個獨特的特點。當然演員也知道這點,知道她的獨特特點,不過一個好的演員,一個生活得比較踏實比較女性化的女人,她不只是一個男人定義的那個她,所以像我們剛提過的那個演員,她有一個更擴大的(觀念)。因為她可以是這樣的,哇,多精彩的一個生活觀念。我是女人最好的觀眾。
曹:你說過你喜歡的女人要從思想上把你帶到你沒去過的地方,似乎很哲學。
杜:有嗎?我有這么騙人的說法嗎?
曹:騙人騙多了可能忘了,是不是真有這個想法?
杜:你說思想或是幻想,我不知道我是哪一個,我覺得這之間的邊界不是很清楚,在一個普通男人的身上,例如我。
曹:那你現在除了做攝影也做導演,你覺得哪一個工作對你來說更合適?
杜:當然是攝影啦!
曹:導演可以控制所有的事情。
杜:我寧肯我愛女人,我寧肯被控制。
曹:在你眼中所有的女人都是美的。
杜:因為都是一個內在的東西。真的是一句老話:美是一種內在的東西。那我最大的榮幸可能就是工作來往中可以把這些東西呈現出來一點點。
曹:你現在也去好萊塢拍片,你覺得是在那兒拍片好還是在中國好?
杜:我回來了,受不了,我回來了。

曹:為什么去好萊塢受不了呢?
杜:他們都不是中國人嘛,我討厭。在LA也是中國人特別少,還是去悉尼比較好一點,中國人比較多一點。如果在西方拍電影,我一定要在悉尼拍,我覺得我就是喜歡這個文化的東西。比方說,我不太開口,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很喜歡中國人說那個擺到那邊去,把這個拿到這里來。我在西方我就要說:bring that over here。那些人就是,what where,你要什么放哪里?在中國社會誰都懂我在說什么。然后最奇怪的是他們說,把東西往北移一點點,東南西北我還是搞不清楚。
上海有很與眾不同的地方
曹:這次你來上海跟關錦鵬導演合作《用心跳》這部歌舞片,這是你繼他《紅玫瑰白玫瑰》后又一部合作,當中相差了十五年。
杜:在這中間我們拍了很多宣傳廣告。
曹:這次拍這樣的一部青春歌舞片,你會有些什么獨特的想法嗎?
杜:有,越來越青春了。然后我覺得跟年輕人特別是沒有電影經驗的年輕人合作很好玩。那個過程很美,真的很美。用一個老頭的觀察點來說,你看得出來他們的那種自以為是,然后開始懷疑,然后又得到一種肯定,然后舍不得走。那四個階段我們都有,我們現在是舍不得走。因為已經達到那種人對電影的期待,跟電影的創作過程,他們沒有想到過的一個結果。然后他開始了解他的那個過程,那個環境對他們的愛,對他們的幫助,對他們的期待,對他們的要求,我覺得那條線很美。看到年輕人在一個極短的過程當中,走過這種喜怒哀樂的過程,就是一種對自己的肯定,對其他人的關懷的一種肯定。因為很多人是一輩子才了解,到最后來不及后悔。所以謝謝年輕人。
曹:在片場他們看見你會害怕嗎?
杜:問別人。我想開始我是杜老師。我說你們的老師那么差,你不要把我叫成杜老師,這是罵人了,對不起我講真話。我覺得杜老師這個觀念在中國社會真的要改變,因為教育也有它的問題。所以不要叫我杜老師,他們就不知道怎么叫我。然后現在是Christmas,用我的英文名字,我就很開心,這完全沒有任何觀念在里面。在香港電影里面他們叫我“怪老”。其實“怪老”是罵外國人的,但在生活里面,我是真正的“怪老”,所以它變成一種親切的稱呼。
曹:你跟王家衛、關錦鵬導演一起拍過很多有關上海題材的影片,對上海的城市文化是不是也有自己獨特的想法?
杜:我還不知道徐家匯路跟徐家匯有什么關系。對我來說,我對一個空間(的感覺)絕對是我在電影當中找到的。其實地理關系我都不是很清楚。我拍了很多電影,我在電影里面給它一個特殊的面貌,相信很多人也知道我們的上海也很特別,這部電影里面也有上海的那種……我真的不懂它們的地理位置,不過它在電影里面的那個作用,它的意義,它的存在,它所標榜的它的享受,擴大再分享給觀眾的那種作用,我非常清楚。不過你要我從這邊走到那邊,我還是迷路。
曹:但你能把上海的這種氣氛拍得非常唯美。
杜:上海有很與眾不同的地方,要不然我們為什么有那么多片子要拍上海。
曹:那你怎么能拍出與眾不同的上海?
杜:我不知道,我們必須消化我們的上海,我們必須依這部電影的出發點和它的精神給它一種精神的描寫,所以一定是年輕化的上海,也一定是一個變化中的上海,這個很重要。我覺得剛好我們自己去觀察、我們自己去看這個階段上海的特點,把它影響到我們這個電影的過程,影響到我們的演員,我們的人物跟他的城市的一個關系。這個時候拍這部電影,絕對跟一年前或一年后拍這部電影完全不一樣。
曹:如果用一句話來描述上海的話,你會怎么說?你會說上海話嗎?
杜:我不能說,我只能說“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