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英雄

王開林

對于歷史人物,謹慎的老祖宗講求“蓋棺論定”。但是,說英雄,論英雄,舊賬不可不翻。先來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在中國古代,誰是頭號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相信十人當中少說也有五人會舉出楚霸王項羽。為什么?因為他力能拔山,氣可蓋世;因為他殺人如割草,驅敵如趕羊;因為他有一條不得不走的末路,這條末路上還有一位貌美如花、性烈似火卻毅然決然地為他抹了脖子的虞姬。可以說,項羽符合“古典英雄”的一切先決條件。然而,無論京劇《霸王別姬》唱得多么凄切動人,若要我答題,我還是會說項羽只是殺人狂,并非英雄。

先讓我們回顧一下楚霸王的劣跡,那可是一大筆血債:項羽首次作案是助叔父項梁殺害會稽太守殷通,殷通要革暴秦的命,項氏叔侄卻為了奪權搶地盤而謀害他,無疑是黑手黨的做法。項羽攻陷了堅守不降的襄城,將俘獲的守軍全部活埋,這正是他的軍事“風格”,后來他還活埋過齊國數以萬計的降卒,他最大的手筆是在新安城南活埋已經繳械投降的二十余萬秦軍。項羽攻下堅守不降的城陽后,下令屠城,誰知有多少人成了楚軍的刀下之鬼!為了奪權,項羽親手刺殺了楚軍統帥宋義,甚至連形同傀儡的義帝也不放過。

項羽只喜歡戰果,不喜歡“降果”,誰向他投降,他就殺誰坑誰,完全違背戰爭中“不殺俘,不戮降”的起碼公義。項羽的暴行愈演愈烈,“西屠咸陽,殺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中國的建筑奇觀阿房宮就毀在這位大屠伯的手里,他開壞了這個惡例,后世的軍閥除了殺人,便動輒放火,直燒得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中國竟沒有保存下一座意大利羅馬或希臘雅典那般像模像樣的古城,似項羽這種“榜樣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后世的效尤者哪個不想蓋過他的鋒頭?結果直折騰得赤縣神州哀鴻遍野,白骨成堆。

毫無疑問,太史公司馬遷是標榜英雄主義的史家。他希望項羽是蓋世英雄,但最終歸于失望。項羽的“用兵之罪”實在太多,他縱容楚軍屠城、殺俘、坑降、縱火、擄掠、奸淫,給亂世的人民造成了莫大的災難。他絲毫不珍重生命,不珍惜文明,很少站在正義和公理這邊,他只是一臺瘋狂的殺人機器。這樣魔性十足的人物,又如何稱得上是除暴安良的英雄?

專門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大學者唐德剛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一書中曾發過深長的感喟:“——我們寫歷史的人,都是英雄崇拜者,坐在皮椅之上,香煙繚繞,滿口大話。你可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制造一個英雄和三、兩個瀟灑風流的高干子女,要多少斛無辜者的鮮血來加以灌溉?”這筆賬早已經在各路喝血的“英雄”們手中爛掉了。

常言道,亂世出英雄。時勢與英雄兩相造就。這種造就總須以消滅不計其數的血肉之軀為代價,因此我們不難從歷史的黃卷中發現,英雄主義風行的時代通常是恐怖的時代。“對于一切外在的惡,人在內心深處采取了一種好戰的姿態,并且證實了他單槍匹馬對付百萬敵軍的能力。靈魂的這種好戰姿態,我們稱之為‘英雄主義。它最原始的形式就是藐視安逸,這就構成了戰爭的魅力。”(愛默森《論英雄主義》)既然英雄主義還只是心靈枝葉間壯麗的花朵,那么隨之而結的行為果實會不會香甜?就因人而異了。項羽身上顯然有眩目的英雄主義色彩,但他只是一味地砍砍殺殺,視人命如草芥,把個人的尊威凌駕于天地萬物之上,即便是在一個騙人哄鬼的“義”字后面,也只有短時間的優柔寡斷,而全無靈光閃爍的悲憫情懷。愛默森還特別指出:“每一種英雄行為,其衡量標準就是它對某種外在之善的藐視。”這就太可怕了!人間之善竟是“英雄”的絆腳石,他們總是將人道主義精神視為婦人之仁。

真正的英雄應該是集智慧、勇敢和仁愛于一身的行動者,他們只有兩個理由要殺人,一是除暴安良,二是抵抗外敵入侵。對于那種虐殺弱者、殘殺降者和濫殺無辜的行徑,他們不僅會感到可惡,而且會感到可恥。與項羽時代較近、終年(項羽死時三十二歲)也相當的英雄,我想到兩個人:一位是刺殺秦王的荊軻,他是失敗的英雄;另一位便是偉大的征服者、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他是成功的英雄。荊軻那樣的劍俠,千里不留行,五步殺一人,敢于刺殺殘暴不仁的秦王嬴政,絕對不是為了圖求功名利祿,因為無論成敗,他都得死。他是為了實現殺了一人,能救眾生的理想,因此大忍之中有大仁在,大勇之中有大智在。雖一擊未中,身遭殺戮,但其英雄行為已足以朗照萬古荒寒。說到亞歷山大,法國作家蒙田在《論蓋世英雄》一文中贊嘆道,“他的偉大之處還在于:僅僅三十三歲,他就已在人類棲居的大地上所向無敵,才過了半輩子,就做成了一個人所能做成的一切,以至于你無法想象,他若有常人的壽命,在他合法行使權力時期,他的文治武功會如何赫赫揚揚……他一身集中那么多的美德:正義、節制、豁達、守信、篤愛、對征服者講究人道。”亞歷山大之所以沒變成自大狂,沒變成嗜血的戰爭魔鬼,除了與他仁厚的個性有關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是大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的正宗弟子。亞歷山大曾說,他若不當馬其頓軍隊的統帥,他愿意做哲學家,他可不是說著好玩的。

英雄不用刀,不用劍,不用武力,不用強權,完全給勇敢放假的時候,他該是什么樣子?他應該充滿智慧和悲憫之心,給大眾帶去祥和與安樂。項羽做不到這一點,中國歷史上多數已有定評的英雄都做不到這一點,他們給人民帶去太多的不幸和災難,卻心腸冷冷地自視為英雄和偉人,眾多的諂諛之徒和蒙昧者也不吝甘辭美語極盡吹捧之能事。這個世界出了毛病,那么多腦子里都沒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影子,沒有尊重人性的這根琴弦;那么多眼睛都看不到血光背后的殘忍,看不到利刃之外的人間之善和人間之愛。

武力的“善意”和霸權的“美學”從此可以休矣,在一個英雄無法橫空出世的時代,我們且充滿善意地做人,對于那些嗜血魔王少一點狂熱的崇拜,多一點清醒的認識。畢竟我們每個人肩上扛著一顆活生生的腦袋瓜,誰也不希望它被哪路“英雄”伸手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