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木
沈宜甲,安徽舒城人,1901年生,冶金專家,機械發明家。比利時華僑。1918年,沈宜甲從國立北京工業專門學校機械系畢業,隨后作為中國第一批勤工儉學留學生,赴法國勤工儉學。并專攻數理,1928年畢業于法國國立礦冶大學?;貒ぷ鲀赡曛?,沈宜甲再度赴歐,后定居比利時,從事科學研究??谷諔馉幈l后,沈宜甲愛國心切,曾回國在桂林開辦工廠,支援抗戰。其問,他曾發明用無煙煤氣代替汽油,并在廣西桂林創建了一家無煙煤氣機制造廠。1949年,沈宜甲赴臺灣。1957年重返比利時,繼續開展科學研究。曾先后獲得30多項發明專利。1974年,沈宜甲曾應邀回國參觀。其間,他曾向國務院提供了7份世界先進冶金技術的資料,受到周恩來的表彰。當時,有關方面還向他了解當年赴法開展勤工儉學運動的情況,以及蔡和森烈士的事跡。他應邀撰寫了《我所知道的早期之蔡和森》等珍貴的回憶文章。
邂逅湖南“二子”
楊開慧的父親、北大哲學系教授楊昌濟去世前曾致信湖南名流章士釗說:“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边@所謂“二子”。就是指湖南青年毛澤東和蔡和森。
沈宜甲也曾與湖南“二子”有一個美好的邂逅。
1913年,蔡和森改名蔡林彬考入了湖南省第一師范學校。翌年,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并入第一師范學校,原在四師求學的毛澤東轉入一師。從此,毛澤東和蔡和森同在一個年級學習,并成為志同道合的好友。
1918年4月,毛澤東和何叔衡、張昆弟等在長沙劉家臺子蔡和森家開會,正式宣布成立新民學會。隨即,蔡和森與毛澤東、何叔衡、陳贊周等又共同發起了湖南青年留法勤工儉學運動。
6月,受新民學會委托,蔡和森赴京籌辦留法勤工儉學事宜,并住在彭樓后豆腐池胡同9號楊昌濟家中。當時,他還給毛澤東寫信,兩人熱切地討論“自由研究”的問題。
8月,毛澤東、羅學瓚等也來到北京,推動湖南青年留法勤工儉學運動。不過。毛澤東等住在三眼井胡同7號時。蔡和森已去河北蠡縣布里村了。那里有一所專門培養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的學校,沈宜甲正是其中的一位教員。
10月,蔡和森和毛澤東等特意到保定,迎接從長沙到布里村留法預備班學習的湖南學員。隨即,蔡和森率領留法預備班學員赴布里村,毛澤東則返回北京。
1919年2月。蔡和森由布里村回到北京。與毛澤東等同住在三眼井。不久,又與毛澤東一道到長辛店去了解留法預備班的情況。此后,他們離開北京,前往上海,歡送第一批湖南青年赴法勤工儉學。
五四愛國運動爆發后,蔡和森由北京回到湖南,動員他的母親、妹妹以及向警予一同赴法。在稍事停留后,他又去了北京。這時李大釗在北京發起成立了少年中國學會,鄧中夏、毛澤東、蔡和森、惲代英等均為會員。這時華法教育會湖南分會也在長沙成立。向警予、蔡暢與蔡母葛健豪等均離開長沙赴上海,蔡和森也從北京趕到上海,大家一起等候輪船啟程赴法。
1919年12月中旬。毛澤東也從長沙趕到上海。歡送蔡和森一行赴法。不過,因啟程時間推遲,毛澤東不能久待。遂離開上海,前往北京。到了12月25日,蔡和森、蔡暢、向警予、蔡母葛健豪等30多人終于乘法國郵船公司“央脫來蓬”號船,在上海楊樹浦碼頭啟碇赴法。
就在這一期間,沈宜甲與湖南“二子”相識(與毛澤東尚是“神交”),并有了初步的友誼。后來,沈宜甲在《我所知道的早期之蔡和森》一文中回憶說:當時蔡和森“受墨子影響很大,反孔反儒,又受家鄉譚嗣同影響甚深”。而當時“毛主席也崇拜墨子”。此外,那時的“毛主席很佩服和森,且其思想受和森影響甚大”。至于“對于友輩,和森最稱道者為毛主席。云人生少年緒合至重要”。所謂湖湘文化,原本就有墨家的因素,以及近代魏源、譚嗣同等前輩的影響。而致力于“反孔反儒”,倡導“思想自由”和“實事求是”,正是當年青年毛澤東和蔡和森的思想基石。沈宜甲還回憶說:蔡和森,“他與毛主席如此。當時與我也如此。他云毛主席為了不起的人物,是‘坐定如山,意堅如鐵,言不及私,只為天下大事。勸我必須與毛主席也成為好友。斯時似若毛主席已為我們的首領。此種心理至為奇特。當時尚未見到毛主席一面,但若已交深多年。心目中受和森之一再推崇。早已認為同道知己。和森特表出毛主席治學毅力之一例。當1918年他因足疾在北京同仁醫院醫治,一個月中在床看了全部《資治通鑒》,且加批注”云云。
深交布里村
1917年夏,留法勤工儉學會在蠡縣布里村設立了一所初級留法預備學?!祭锎辶舴üに噷W校。這是留法勤工儉學會在國內設立的第一所專門培養中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的學校。而布里村也曾是當地人士李石曾(國民黨元老之一)在巴黎“中國豆腐工廠”在華招募和培訓工人的一個基地。這所學校,初創時的法文教員先后由原豆腐工廠的工人張秀波、齊連登、曹福同等擔任,剛從學校畢業的沈宜甲則擔任幾何教員。此外,還有一個國文教員李寶華。
布里村這所留法勤工儉學初級預備學校。學期為一年,以學習法文為主,同時兼學其他文化課。蔡和森當時既是該校的學生,又兼國文教師,還負責湖南班的管理工作。據當年曾和蔡和森一起學習的唐鐸回憶說:“在布里村時,和森同志既是我們的同學,又是我們的老師。他和我們同時學習法語。又當我們的國文教員?!彼恰拔覀冞@個初級班的負責人”,“為了安排我們的學習和生活。他總是不辭辛苦地奔波著”。沈宜甲晚年則回憶說:“我與他1918年10月至1919年2月左右,同住一室,一見如故,志同道合,日夜傾談天下古今事?!?/p>
“日夜傾談”,當然經常說到毛澤東。1919年3月,毛澤東因母病南返。同時為歡送留學法國的湖南青年,經上海返鄉。途中,毛澤東和蕭子(日章)(即蕭三,蕭子舁之弟)、劉桪三人由北京到上海。在火車上,三人中有一人(劉桪)的便鞋被人偷去一雙,“但并非毛主席本人的被竊”。多年后,沈宜甲追述蔡和森當時對他說:當時為陰歷年初,天氣至冷,毛澤東乃自動赤足到旅館,我當時得知此事,乃責劉桪又責毛澤東云,你足疾剛好了,何必如此冷天赤足走路。毛澤東回答說:“我乃老大哥,他們小弟弟,穿了鞋子更好?!眲D亦云,非我之過,乃毛大哥自己愿意赤足。蔡對劉說:“你大約不知他曾有過足疾?!鄙蚧貞浾f:毛澤東的足疾,“此后幸未再發。此亦可見其自我犧牲精神”。
沈宜甲還回憶說:“1919年初,和森從布里村先回北京。我因病略后回京。那時,他與毛主席及長沙第一師范各同學同住東城某處,生活皆至清苦。冬天少火,大家齊擠在一大床上以棉被蓋腿,自修法文。他們各人衣物不足,多人共一條褲子。亦如列寧在瑞士一樣,凡有人出門方穿此褲。我曾去吃過飯。當時只有白飯及一種菜,乃大白菜根,是在菜場撿出的,不要錢,用鹽水煮,無油。此時毛主席在北大圖書館任事,月薪若干。多
作公用。他人多無收入。毛主席此時有小病吐血。恐系肺病傳染他人,乃實行中菜西吃辦法,即每人有兩雙筷子,一為撿菜之用,一為吃飯之用。我當時不慣。常弄錯了,即有人糾正云:老伙,你錯用了筷子。當時各同學習法文,因無錢請師,乃專憑字典。而文法不知,動詞變化不習,不易得進步。我乃向一處找到一課堂。請當時留比的一位前輩,專教法文不收費。我出國后不知下文如何。”這一段回憶,為我們描述了當年毛澤東等一批進步青年刻苦學習的情景,也是青年毛澤東的一個剪影。
沈宜甲繼續回憶道:“我1919年2月往上海,不久毛主席、蕭子(日章)、劉枵也來上海。和森此時大約仍在北京。二三月間,我帶領毛主席他們往各工廠參觀,相處至洽。我陪毛主席參觀了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工廠及高昌廟兵工廠、江南造船廠等處,幾乎日日相處。”這里的“1919年2月”,似應是1919年3月。當年毛澤東是3月14日至4月初在上海。至于沈所說的“參觀”一事,亦為各種版本的毛澤東傳記等所無。
大概是深知沈宜甲是一位“科技救國”論者。當時已立志投身馬克思主義運動的毛澤東并不強人所難,沈宜甲回憶說:當時的毛澤東對他“從不說一字政治,更不及共產、蘇俄,只偶及《易經》大道”。也許是毛澤東找到了與沈宜甲有共同語言和興趣的話題。當年,毛澤東也是喜歡哲學的,特別是中國傳統哲學。至于沈宜甲。后來更是一位知名的易學家,他撰寫的一冊《科學無玄的周易》,已是《易經》研究的一本名著了。
關于當年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沈宜甲還回憶說:當時的經費來源?!皠⒇S尋云,當時在滬費用由他負責一部分。乃賣田地所得者。另由滬上紡織名人湖南聶云臺資助六十元。但毛主席不作私用,立付印刷宣傳品”。此后,“1919年3月19日,毛主席等三人親送我上日船,經英往法。毛主席親告我:‘你年青。外文科技都已有根基,須專心科技,實業救國,不干政治。他自己則云:‘已年紀大了,不知外文及科技,不欲留法。只在國內找點事做。用他自己的方法救國”。
用“自己的方法救國”,后來毛澤東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偉業。至于沈宜甲,也用他自己所學為國家和民族貢獻出了自己的力量。
法蘭西分道揚鑣
在法國。沈宜甲回憶道:“我與和森同住幾個月。知其思想至深。在1914年至1918年中。國內只少數人如李大釗、陳獨秀等宣傳社會、共產主義。和森于1918年即向我云:‘崇奉共產主義,承認蘇俄為世界犧牲。當時和森崇信共產主義,我并不反對,不加意見。但當時國中無此項中文資料,且亦系禁止的,外文的更得不到。且和森不識外文,只同我一樣,看些《新青年》雜志之類。我乃以我的白話詩給他一看,即‘??菔癄€,天毀地滅,不達不休,無妥無協。又詩云:‘石可爛,??煽?,天可毀,地可滅,不作俄人奴,且看熊龍搏。驅俄出亞洲,責任在心頭。俄非亞洲人,我盡愛國行。妥協不可能,勝利屬我們。和森見了大笑云:‘俄人為中國好朋友。又為世界犧牲,中俄永不會有戰爭的。我乃氣憤萬分云:‘你開口閉口總是這幾句話。由此常常幾天不與他對面,不交一語。以為他無國家、民族觀念?!边@是他們的思想分歧。蔡和森是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信仰者。雖然思想顯得單純。而沈宜甲似乎是民族主義的主張者。當時有些反對共產主義的人,往往是借用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的。沈宜甲表示他并不反對共產主義。他只是一位單純的民族主義者。兩人在思想上產生了分歧。最終不可避免的是他們的分道揚鑣。
沈宜甲回憶說:“1918年同住一室時,和森與我常各言其志。他(云)從事政治革命乃當務之急,我至同意。至于什么主義,我一概不問,只要把中國弄好,任何黨、任何名稱皆無干。他云要為國家、社會、人類服務。無個人企圖。他問我志如何。我從事科技,為墻根之填腳石,不出面不出頭的。我云愿終身從事科技革命,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必為世用。乃以我15歲時自題小照示他:‘眉目殊庸碌,心性卻不弱,不求敏中敏,但愿拙中拙。仰視玄蒼小,俯看大地窄,叱咤江河變,呼吸江河竭。呼嗟乎,世人如爾其庶幾,世人無爾將何以?勉之勉之,先鞭其在此,莫讓他人著。和森見了大笑云:你將來應做一個好好的填腳石,不出頭出面,埋頭苦干,任何黨也要你這樣的苦行者?!惫?,沈宜甲“埋頭苦干”。成就了他科學家的事業。至于蔡和森。更是“埋頭苦干”。成為中共歷史上一位著名的“苦行者”。這在許多回憶中都可以看到,應該說。這是更難能可貴的了。
永不泯滅的懷念
“政治革命”和“科技革命”,并非“道不同不相為謀”,其實是殊途同歸,他們都是為了中華之崛起和強大。不過,畢竟是“殊途”,隨著時局的發展和革命運動實際的展開,他們分手的日子逐漸來到了。
多年后,沈宜甲回憶起那一時刻,似乎還是非常感慨的。他說:當年“布里村之湖南班中有一同學王永生。與和森和我感情至好。他曾贈我30元。以后他也到法勤工儉學。不幸因做工過苦去世。王永生曾寫了兩封長信,分致和森與我,對致我的信批評和森,對(致)和森的信批評我。不巧他裝錯了信封。和森及我乃互相交出原信。彼此大笑。王對我的批評云:‘學識雖豐。但年青識淺,胸無成竹。一聞人言,尤易搖動。對此我不生氣,反認為至當。王對和森之評語云:‘蔡先生為人莊重嚴肅,不茍言笑,說話條條有理,初很動人。但經久總是那一套。只可使中小學生愛聽。凡程度較高者則不見重。”沈宜甲則說:“我與和森細談幾個月,他的確也有些重復口號。對本國人只有墨子、譚嗣同、毛主席三人。對外則每每提及列寧,甚少及馬克思,因那時中國尚無此資料。但最令我頭痛及生氣者,即他口口聲聲云,俄人為世界犧牲,乃中國最好的朋友,中俄永無大戰。我聽了厭煩。和森只偏一方:一為只問政治革命,不及其他;一為此革命只以取消地主為最要。對其他建國之事則尚不及。和森只聽我注重體育一項。乃也練八段錦,但其他各項凡不知者也不喜不問?!?/p>
這一段對蔡和森的描寫,可謂活靈活現,他真可謂是“只要主義真”。當然又不能脫離具體的時代和歷史的局限性,那是一個青春的中國革命的時代,多少前人和先賢是這樣涌進了歷史的潮流中。奮勇搏擊,貢獻了他們的青春甚至是性命。至于歷史的復雜性。那只能是后人來從長計議的。當然,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如蔡和森,在他身上,也有某種程度思想上的不成熟(如沈宜甲所回憶的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不足。以及對蘇俄的輕信、破而不立,等等,這可能是他后來產生“左”傾思想的一個原因)以及性格上的缺陷(不喜其他運動,以及生活上的過于刻苦,形同于“苦行僧”,等等。這可能又導致了他與向警予的分手),但這畢竟無傷于他的偉大。正如沈宜甲的回憶:“和森性情太偏向一方。(誠)至為可惜。但其犧牲精神、堅定立場則令人拜服無地。當時明知事難成立,人將必死,但置死生于度外,與警予皆灑碧血于刑場?!?/p>
蔡和森和向警予后來都獻身于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他們雙雙烈死,氣壯山河。那時。沈宜甲正在國外從事科技事業。后來他回憶道:“和森被害。我不知詳情。有云1931年由香港押回廣州。一槍畢命。此乃蕭子異告我的。又有云為亂刀砍死。至警予之被害。則我事后略知若干。當1927年寧漢分裂清黨時。她在漢口法租界被捕入獄。此時和森函蕭子異云。彼此雖政見不同,但為同學關系,希求協助。向法租界主管人請求放出。蕭子異當然無力辦到。在牢中時。有幾位留法女同學(前)往看她,告以只要說出同黨,可以免死。她態度自然,若無其事,一字不吐。大家乃云。警予你瘋了,此乃你的生死大事,何以毫不在乎?她冷然回答:‘我是不在乎。死算什么!我早決定必死。只為主義犧牲,視死如歸!大家多方勸導。毫不為動。當時各人莫名其妙,何一人對生死如此淡然。后有留法女同學舒之銳女士親自告我當時她與警予在牢中談話情形。我當年在蒙達尼見警予時她也在旁的。我云。警予并不是瘋子,此乃大勇之行。當崇信一主義時,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和森亦然。二人皆真正之先驅犧牲者。我今日以將盲之目,將死之年。何不拼死為學術、為技術、為國家、為民族?這亦不過受他二人之啟示,聊盡我責。以報國家,以慰亡友而已?!?/p>
長歌當哭!警予之死,何其壯烈!和森之死。又何其壯烈!所謂驚天地、泣鬼神。他們的英魂。感召了當年的好友,沈宜甲抬首向蒼天,發誓道:“我今日以將盲之目,將死之年。何不拼死為學術、為技術、為國家、為民族?”又所謂振頑立懦,此之謂也。于是,他的一生,也不愧于民族和國家,如人所言:其人也。“賦性恬淡,不想做官,不羨權位,在他的腦筋里滿裝著機械、電化。此外就是民族、國家和文化”。
嗚呼!諸位前人!大哉吾之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