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和田野

馮建軍

暑假的最后一天,男孩一直待在田野中央的竹園里。傍晚,男孩蹲在竹園外的池塘邊,目光有些憂傷地望著池塘里的水草和小木船。

也許是因為已經在竹園里玩了一整天的緣故吧,這時候的男孩覺得有些累了,于是他把兩只腳泡在了池塘中。有一條水蛇扭曲著身子從男孩的腳下游了過去。男孩看見水蛇突然仰起頭,朝自己吐了一下舌頭,于是他趕緊收起腳,從池塘邊站了起來。天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飄下了一顆水珠,落在男孩的睫毛上面。

今天要下大雨的。男孩想起了早上出門時奶奶的警告。他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烏云正快速地在自己前方聚集,一片片地從頭頂掠過,田野上方蒼蒼茫茫地籠罩著灰蒙蒙的色彩。于是男孩光著腳快速地在田埂上奔跑起來。

潮濕的風迎面吹到了男孩的臉上,男孩覺得自己就像一條烏黑光滑的水蛇一樣在昏暗遼闊的天地間奔跑。

從竹園到男孩的家大概有一千米的距離,男孩需要奔跑五分鐘左右的時間,所以等男孩跑回家的時候,雨已經下得很大了。雨點拍打在男孩家屋頂的瓦片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男孩的奶奶住在男孩家后面的小屋里。在經過奶奶的小屋時,男孩聽到一陣低沉的呻吟聲從屋子里傳了出來。于是男孩決定先去小屋看望奶奶。奶奶躺在木床上,當她看見男孩瘦小的身子濕淋淋地出現在小屋門口時,她的沒有牙齒的嘴巴里發出了咿咿呀呀呼喚男孩的聲音。男孩扯著自己已經濕透了的衣服向奶奶那張腐朽的木床走去。下雨天,奶奶的房間里充滿了一股潮濕的發霉的臭味。從男孩有記憶開始,他的奶奶就已經躺在這張木床上了,起碼也有五六年了吧。男孩覺得奶奶的身體也像那木床一樣在一點一點地腐爛。

奶奶指著自己的后背對男孩說那兒很癢,于是男孩把他的小手伸進了奶奶的小碎花綢上衣里面,當他冰冷的手指觸摸到奶奶后背上的皮膚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在撫摸一棵已經枯死了的老樹。

男孩的腦子里出現了一棵顫顫巍巍站在田野中的蒼老的枯樹的形象。枯樹在夏天的暴風雨中就像一個沉默的老人般站立著。

房間內光線很暗,雨水順著斑駁的墻壁蚯蚓般一點一點往下爬著。漸漸地,奶奶的呻吟聲重又變得清晰而有節奏起來。

男孩覺得無聊,就把目光放到了窗外,他發現窗外的芭蕉葉在暴風雨中左右搖擺,昨天還開得燦爛的鳳凰花今天已經完全衰敗了。短短的幾分鐘,院子里就泥濘成了一片。

夏天真的就這樣結束了么?男孩的內心有些傷感。相較于秋天,男孩覺得自己是更喜歡夏天的。夏天燦爛的陽光讓男孩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安全的。

雨水依然有節奏地拍打在屋頂的瓦片上,在男孩的耳朵里噼噼啪啪地響著。

奶奶睡著以后,男孩就悄悄地回到了自己家里。那時候男孩的父親正蹲在灶房的一個角落里做木工活。也許父親也覺得天氣突然冷下來了吧,他在灶里燒上了幾塊木頭用來取暖。男孩沒有跟父親打招呼,安靜地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男孩的臥室很大,但是里面只有一張床和一臺黑白電視機,因而顯得空蕩蕩的。男孩的床上凌亂地堆放著幾件衣服,一些冰棒棍和兩本暑假作業。男孩扒去了身上的衣服,趴在床上打開暑假作業。作業上還有好多是空白的,這讓男孩又一次感到了憂愁。該怎么向那個總是歪著半張嘴巴的語文老師交代呢?男孩咬著半截鉛筆,覺得煩惱極了。

剛放暑假的時候,男孩的朋友明曾答應幫助男孩做暑假作業,為此男孩請他喝了兩瓶汽水。可是初中生明昨天就已經到學校報到去了,直到最后他也沒有想起要幫男孩做暑假作業這件事。也許他是故意忘記的,他賴了我兩瓶汽水。男孩這樣想著,已經胡亂地在作業本上寫下了幾個字。但是,《紅樓夢》的作者到底是誰呢?男孩在床上打了好幾個滾也沒有想起來。最后男孩還是賭氣似的把作業本扔到了地上。

這一整天,男孩玩得都不太痛快,因為只要一想到明天就要背著書包去上學了這件事,他的心里就會涌上許多說不出來的憂愁。男孩不喜歡學校,也不喜歡他的老師和同學。上課的時候,他總是趴在課桌上,偷偷地看窗外的風景,有時候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突然在路上摔倒了,有時候是一只停在樹葉上的蝴蝶在撲閃著美麗的翅膀。為此,男孩的老師和同學也都不喜歡他,甚至連那個整天都拖著一條鼻涕,還經常在課堂上尿褲子的剛也不找男孩玩。

算了算了。男孩拍拍自己的腦袋,一骨碌從床上躍了起來。為了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他打開了電視。可是電視的信號非常差,男孩爬到擺放電視的柜子上面,把兩根天線擺弄了半天,終于收到了一個頻道。然后男孩光著腳從母親的房間里抱來了一床棉被,把它裹在了自己身上。這樣,雖然天氣已經像秋天一樣寒冷了,但是男孩卻覺得非常溫暖,也非常安全。

電視里播放了一小段廣告之后,開始播放一個有關宇宙的片子。

“大約在140億到150億年前,宇宙進行了一次大爆炸,于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宇宙形態便產生了……宇宙是無界的,沒有邊緣的,而每一個觀察者都可以認為自己處于宇宙的中心……”

男孩從電視機里看到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看到許多奇形怪狀的星星在黑暗中飛舞的景象。它們不停地碰撞著,爆炸著,發出巨大的聲響。這讓男孩不由得抬頭看了一下窗外的天空。窗外,下過雨之后的天空泛出幽藍而有質感的光芒。男孩突然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被扔到了地球外面的宇宙里,那該是一件多么難以想象的事情。宇宙里沒有人,沒有空氣、水和食物,那漫無邊際的寬廣讓男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有很長一段時間,男孩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被人遺棄在了宇宙里,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孤獨的小鳥一樣在宇宙里飛翔。他不停地飛,但卻永遠找不到一個可以停下來的地方。天空泛著幽藍的光芒,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不停地從他身邊飛過去,男孩想要大聲地呼喊,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難道我就要這樣死去嗎?男孩漸漸感到了絕望……

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絕望。男孩又一次感覺到了寒冷,仿佛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瑟瑟發抖一般。他不由得拉緊了棉被。

“宇宙總是在不斷膨脹。但是,宇宙膨脹的速率由于受到引力的作用會越來越小,最后使膨脹速率變為零,宇宙停止膨脹。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宇宙就會在自身引力的作用下開始收縮,收縮越來越小,最后回到大爆炸前的物質狀態,完成一個輪回……”

男孩把目光緊緊地放在了電視畫面上。現在那個神秘的世界對他有著巨大的誘惑力,同時也讓他覺得恐懼和憂傷。男孩想象著宇宙回到大爆炸前的物質狀態是怎樣一種狀態,是世界末日嗎?男孩想如果人真的有來生的話,他終有一天會看見世界末日的到來吧。

男孩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中午,那一個中午的天氣真是非常奇怪,好像一邊在開著太陽,一邊卻下起了大雨。雨珠夾雜著明亮的陽光從天空中落下來,落到了一條小河里。秋天,小河里的蘆葦已經枯萎了。男孩聽見從河面上傳來的噼噼啪啪的聲音。那個中午,男孩記得自己站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他的身邊躺著一具尸體,屋外的陽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的縫隙照進來,落在了男孩身邊的尸體上面。后來,伴隨著一陣沉悶而冗長的聲響,男孩身邊的那具棺材漸漸地合上了,躺在棺材里的尸體身上的光芒也一點一點地消失了。男孩呆呆地站立在一旁,在聲勢浩大的哭泣聲里,男孩覺得精神恍惚,他仿佛看見了時光如同陽光一般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跳躍、交錯、破碎,然后又輕輕搖晃。

對于男孩來說,死亡曾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但是現在,當男孩閉上眼睛,面對那漫無邊際的黑暗時,他的腦子里充滿了世界末日般的憂傷,于是他突然覺得死亡其實是一件觸手可及的事情。只是一個人死亡以后,他的靈魂會飄向哪里呢?會像被拋棄在宇宙里一樣漫無邊際地游蕩嗎?想到這一點,男孩就對人的生命和死亡充滿了虔誠的恐懼,他害怕自己死后靈魂會無處游蕩。

男孩的父親從樓梯口走上來了。男孩聽見了父親的腳步聲,父親走到了他的身邊。

“怎么把棉被拿出來了,現在還很熱。”父親的大手掌在男孩的棉被上拍打了幾下。男孩沒有說話,但他聞到了從父親的衣服里散發出來的木頭的清香。父親以為男孩已經睡著了,就替他關掉了電視。男孩知道,接下去父親將會走進他自己的房間,然后一邊哼唱一首古老的歌曲一邊對著鏡子打理他的頭發和衣服。男孩知道父親一定會這么做的。果然,父親的歌聲從隔壁的房間里傳了出來,五分鐘以后,男孩聽到了父親下樓的聲音。

父親走后,男孩就從棉被里溜出來,又打開了電視。

“在宇宙中,時間和空間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時間告訴空間如何運動,而空間告訴時間如何扭曲……關于地球,它只是茫茫宇宙中的微小的一分子,對于整個宇宙而言,地球就像是海灘邊的一粒沙子那樣微不足道……”

這個已經變得熟悉的男中音再次傳入了男孩的耳朵,可是這一次男孩從床上站了起來,他的兩只手趴在緊挨著床的那扇窗戶上面。于是男孩看到了窗外的風景。男孩首先看到了他的鄰居木和澤。木和澤是兩兄弟,其中的弟弟澤與男孩同歲,他們在同一所學校的同一個班級里上學。澤在學校里是一個牛皮哄哄的學生,為此男孩有些討厭他。此刻,木和澤兄弟倆正在濕漉漉的院子里打羽毛球。男孩看到白色的羽毛球在天空中飛來飛去,劃出優美的弧線。可是突然,羽毛球落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桃樹上。男孩趴在窗口,有些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但是很快他就看見木蹲下身子讓弟弟坐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澤仰著小腦袋,笑嘻嘻地把掛在樹枝上的羽毛球摘了下來。兄弟倆的笑聲在院子里回蕩了很久。男孩突然想起來自己是有些討厭澤的,于是再也不去看兄弟倆的背影,而是把目光放在了遠處的田野上。

雨后的田野顯得濕潤而飽滿,所有的農作物都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朝氣蓬勃。田野的中間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的兩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草和幾棵蒼老的杉樹。小路一直通向男孩看不到的地方。

男孩知道,他的父親很快就將出現在這條泥濘的小路上。每次下過雨之后,父親都會出現在小路上,父親梳著整齊的頭發,穿著干凈的衣服,他高大的身影在男孩的眼睛里一晃一晃的,彎彎曲曲地向遠方前進。

男孩害怕看見父親的身影出現在小路上,因為每次父親的背影都在小路上一點一點變小,然后在不知不覺間突然消失。有時候男孩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夠一直延伸到小路的盡頭,可是小路和田野的無邊無際讓男孩想起了令人絕望的宇宙。男孩感到不知所措。

窗外的一陣風吹過了男孩的臉頰,男孩覺得那風里夾雜著很多雨水,以至于他的整張臉都被這一陣風吹得潮濕。潮濕很快就像井邊的青苔一般在男孩的身體里繁衍開來。男孩覺得自己的身體里面充滿了一種陰冷而且腐朽的霉氣,于是他不停地用手搓著自己的臉,似乎這樣就能把所有的潮濕從臉上揩下。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潮濕依舊在一點一點地侵占他的身體。

男孩覺得沮喪極了,他關上窗戶,把頭靠在了窗戶上面。在窗戶的玻璃中,他看到了自己蒼白的臉和從臉上靜靜滑落的淚水。

夏天的某個傍晚,當男孩像野貓一樣在田野里游蕩的時候,他發現了父親與那個陌生的女人之間的秘密。那以后的日子里,男孩一直都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他覺得是自己侵入了父親的生活,而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在田野的盡頭,讓男孩覺得他也正從自己的生活中漸漸消失。

可是現在,當男孩看見自己的眼淚從骯臟的玻璃里面緩緩流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他那永遠都在紡織廠工作的母親。于是男孩覺得心痛起來。也許,我該做些什么吧。當男孩漸漸有了這樣的意識之后,他的心跳又一次變得快速起來。他甚至覺得這是一種責任,因而有些興奮,整張小臉都變得紅通通的了。可是與此同時男孩也非常清楚,在這個世界上,他迄今為止還沒有找到那個能夠戰勝父親的人。母親曾多次向父親發起挑戰,但結果都以頭破血流的失敗告終;奶奶雖然總是在背后抱怨父親,但是當父親真的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卻表現得比男孩還要乖巧。男孩突然想起他也許可以去找那個陌生的女人,作為報復,他甚至想到自己可以去綁架那個女人的孩子,如果她也有孩子的話。男孩想起了那個像小島一樣漂浮在田野上的竹園,那是個沒人打擾的清凈地方。暑假的時候,男孩每天都一個人跑到那里去玩耍。在竹園里,男孩用麻繩在竹子之間纏繞了一張小床,那小床就像鳥巢一樣隱藏在碧綠得沒有一絲縫隙的竹葉間。男孩喜歡躺在小床上面,看著陽光在竹葉間輕輕搖晃,麻雀在自己的頭頂飛來飛去。現在,男孩覺得自己如果真的綁架了那個小孩的話,他可以把他藏在那小床上面……

“你在看什么?”

父親的聲音突然傳入了男孩的耳朵,著實把男孩嚇了一眺。男孩轉過身,看見父親正站在面前看著自己。他皺著眉頭,目光犀利。男孩嚇得什么話也不敢說,只是慌忙地鉆進了棉被當中。

父親驚訝地看著男孩就像一條蛇一樣溜到棉被里面。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對男孩說些什么,他在男孩的房間里站了會兒,男孩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于是他就走出了男孩的房間。臨走的時候,他又一次關掉了電視。

但是男孩卻覺得父親一直還在自己的身邊,父親的腳步聲在男孩的房間里來回地飄蕩著,他的目光一直犀利地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男孩覺得父親已經把自己的一切詭計看透,為此他陷入了巨大的不安當中。

很長時間以后,男孩確定房間里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于是從棉被里鉆了出來。他的目光畏畏縮縮地向窗外的田野望去。田野里沒有出現父親熟悉的身影。男孩突然覺得自己的目光失去了可以落腳的地方。那寬廣無邊的田野就像宇宙一樣鋪展在了男孩的面前。

夏天真的就在這一陣猛烈的暴風雨過后突然消失了。男孩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頭頂的短發,悵然若失的心情和秋天的寒意混雜在一起,就像一條蟲子在男孩的身體里面爬行著。

暑假的最后一天,男孩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