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愛華
內容摘要人的本體性價值是關于人的生命意義的思考,是對人生終極價值的關懷。中國農民的傳統本體性價值是以孝文化為核心的“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和“養兒防老”。新中國成立以來生產、生活方式的轉型以及代際價值沖突。導致農民傳統本體性價值發生變遷。在近30年的社會變革中。中國農民經歷了深刻的價值失落與倫理傷痛。并通過理性地抉擇婚嫁方式,自覺地把幸福生活作為新的本體性價值,實現了對本體性價值的傳承與變革。
關鍵詞中國農民本體性價值傳承與變革
人的本體性價值是關于人的生活根本意義的追問。“是人與自己內心世界的對話,是一個人給自己生命意義的答案,是要處理個人與靈魂的關系問題,涉及人生的根本關懷和意義,是一個人得以安身立命的基礎。”本體性價值的變遷意味著主體的心理革命和人格再造,它根源于主體強烈的生活體驗和對現實生活的自覺。中國農民的本體性價值觀就是蘊含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最基本的生活意義,在傳統社會既定而又自在地表現為“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和“養兒防老”。但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由于生產生活方式的變遷和鄉村現代性的滲入,中國農民的本體性價值開始發生轉型。在經過了傳統本體性價值變遷的傷痛后,當代中國農民開始學會把“幸福生活”當成人生的終極價值追求。
至上世紀90年代末,中國農民基本延續了傳統本體性價值觀念,其來源于中國傳統社會“孝”文化的核心價值理念。孝在中國傳統倫理文化中處于“百善孝為先”的主導地位,它是中國社會一切人際關系得以展開的精神基礎和實踐起點。孝在人倫日用中包括以下幾點:第一,敬養父母。對于父母,不養當然是莫大的不孝,但僅養而不敬,同樣是不孝。而敬的最高境界是子女不僅要善于體會父母的心情,而且在父母面前應當總是保持愉悅的狀態,把侍奉父母視為幸福快樂的事情。第二,侍親。以禮侍奉,委婉勸諫。而“侍親”包括養生、送死和祭祀。所以孟子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論斷。第三,善保己身,孝敬父母。孝還應當讓父母不為自己擔驚受怕。做父母的不用擔心兒子可能去觸犯刑律,或行不義之事,或做冒險之事。孔子因此強調:“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第四,父母既沒,繼其志,紹其事。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道,可謂孝矣。”就是說,孝子應當是繼承父母之正業善道,并將其發揚光大者。
傳統“孝文化”的諸多內容主要是針對上層社會和達官貴族,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具有實際意義和影響至深的是兩點:一是傳宗接代;二是養老送終。這兩點從超越性和現實性的雙重維度構成了中國普通百姓最根本的人生意義和價值追求。
建國初期一系列的社會運動在一定意義上沖擊了中國農民的傳統本體性價值觀念,但由于小農經濟依然是農村經濟的主要支柱,鄉村聚族而居的模式沒有改變,家庭還承擔著社會生產和養老的功能,重男輕女和男婚女嫁的風俗沒有改變,農村“孝文化”還承擔著“養老送終”和“傳宗接代”的價值內涵。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由于經濟體制改革以及現代性因素的滲入,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發生重大變革,代際差異與代際沖突加大,農民傳統的本體性價值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鄉村出現了以養老危機為特征的“孝”文化的嚴重衰落。
鄉村“孝”文化的衰落根本上源于經濟體制改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農業技術的推廣大大降低了農業勞動量,大批鄉村青壯年勞動力成為城市打工者;村落居住的模式雖然沒有根本改觀,但部分居民化、部分空巢化;在許多鄉村,農業經濟不再是家庭經濟的主要支撐而只是必要補充;老年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下降,青年一代成為新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理念的先行者,是現代價值觀念的傳播者和承擔者。經濟體制改革帶來的上述變化觸動了傳統“孝”文化的社會基礎,從外部力量上動搖了“孝”文化得以踐行的保障。
鄉村“孝”文化衰落的直接原因是社會變革引起的代際差異和代際沖突。這是經常被研究者忽略而事實上非常重要的內容。傳統社會由于沒有社會分化,權威高度集中,不存在也不允許有代際價值差異。社會轉型使得社會分化,傳統權威失落,代際價值觀多元化。中老年社會群體,由于他們的早期社會化完成于改革開放之前,因此他們遵從的基本上是傳統的價值評判體系。青少年社會群體,由于他們的早期社會化處于社會轉型加速期,他們接受的大都是處于變動中的價值評判體系。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傳統本體性價值觀的失落以及鄉村倫理的失序,正是代際價值觀沖突的表現。相對于在改革開放中新生的一代,他們的父輩們保守、缺乏進取意識和冒險精神。在漫長的生活中,代際之間的巨大差距在父母與成年子女之間產生強烈的摩擦,晚輩們兒時對父母的情感記憶隨著現實生活負擔的加重而日趨消失。“孝”文化中“養”的內涵慢慢減少,甚至連基本的“養老送終”也不可能。更為嚴重的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一些農村出現一批子女虐待年老父母的情況,很多老人由于無法承受子女的虐待而非正常死亡。某些子女對父母的行為已經無法用不孝形容,遠超出了人性的底線。“……在缺乏本體性價值,又缺少社會性價值的情況下,一個社會就不再有道德和信仰的力量來約束私欲的膨脹,就不會有長遠的預期,就會成為一個短視的沒有前途和希望的社會。”
到上世紀末,鄉村孝文化嚴重失落,倫理生活失序,以“養老送終”為現實依據的“傳宗接代”的傳統本體性價值受到了嚴重的沖擊。生兒育女如果不能“養老送終”,生命就失去了現實意義,由此延伸出來的延續生命的“傳宗接代”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和依據。
原有價值觀的失落并不必然標志新的價值觀誕生。新的價值觀在本土的誕生需要多方面的現實基礎和資源。上世紀90年代末,上述不孝甚至虐待父母的現象還比較嚴重,但21世紀以來發生了一些新的變化。那就是建立在理解、尊重、寬容基礎上,以獨立、自由為特征的代際之間的和諧。這些變化目前雖還是在某些鄉村以少數的形式存在,但近年來已有普遍化的趨勢。那么哪些是這些新的價值觀生長的現實基礎和資源呢?這些基礎和資源又是以何種方式建構新的價值觀的呢?
首先,現代工業化的生產模式和生活方式為新的價值觀生長奠定了現實基礎,提供了價值資源。農業經濟與現代工業經濟不只是經濟方式的不同,最主要的是經營方式不同帶來的人的觀念的差異。小農經濟把人長期固定在一個地方,人們有固定的交往群體,有相同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遵循共同的社會規范。人們按照慣例行事,缺乏對生活的反思和理性,容易形成傳統的權威模式。改革開放以后,農業勞動力向城市和工業轉移,農民要熟悉現代化的勞動方式和生存規則。在新的環境中,程序就是規范,紀律就是制度,在程序和紀律面前,所有人一律平等;人與人之間沒有傳統的血緣輩分等級,有的是知識、能力和理性構成的新型權威。同行之間也不再是天然的兄弟姐妹,溝通、理解、尊重產生情感和友誼,否則就是陌路人。現代化的生產方式和人際交往模式塑造了農民新的性格特
征。這些新型農民不停地在城鄉之間流動,在改革開放后的30年里為鄉村帶來了現代的價值理念。
其次,社會發展縮小了代際差距,減少了代際沖突,為鄉村新的本體性價值觀生長提供了可能。“社會進入了常規發展時期,而且體現于社會價值觀本身經過代際分化和調整之后必然進入一個新的代際整合階段。”這個過程是“成人價值觀逐漸取得對青年價值觀的主導地位而使代際價值觀實現新的整合。不可否認,不論是在社會常規發展時期,還是在社會變遷比較劇烈即社會轉型時期,主導社會價值觀的總是成人價值觀”。上世紀80年代的那部分青年人如今已進入中年,他們的子女也都到了成人的年齡。這一代的父母們作為中國農村改革開放的見證者和第一代城市打工者,接受了改革開放的新思想、新理念,曾經遭遇過父母舊觀念束縛的他們,尊重子女的個性與追求,鼓勵子女開拓與創新,幫助子女追求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實際的生活中為子女發展解除后顧之憂。這種對子女生活方式與理想的理解與支持贏得了子女的尊重,構建了代際和諧,為鄉村新的本體性價值生長提供了可能。
再次,通過重塑婚嫁模式建構新的本體性價值。在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第一代父母們目前還比較年輕,農村現有的養老問題正是他們與父輩之間的關系問題。由于他們與父輩之間存在強烈的心理和情感隔閡,他們一方面從內心里不愿侍奉、孝順自己的父母,一方面又因此對自己不久的將來充滿了擔憂。這種對未來生活的擔憂使他們對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充滿了不確定感,也促使他們反思和懷疑傳統“養兒防老”和“傳宗接代”本體性價值的依據,并開始尋找新的人生意義和價值依托。他們正通過改變子女的婚嫁模式來安頓自己的生活與靈魂。
“男婚女嫁”是中國傳統的婚嫁模式,今天也依然是社會的主流,特別是在鄉村。但近幾年有了新的變化。在某些鄉村,男方隨女方入戶與定居即“男嫁女娶”已經漸漸成為一種趨勢,湖北宜昌上世紀90年代末就較為普遍,河北省定州市近年來也成為一種流行。這種新的婚嫁模式與鄉村傳統的上門女婿與男性入贅不同,是與城市現代婚姻接軌的,因為它的出發點是生活的方便與幸福而不是對子嗣的繁衍。所以現代隨女方入戶定居的婚嫁模式并不存在對男性的歧視,不涉及到男子姓氏的改變,后代姓氏的沿襲較為隨意,可以隨父也可以隨母。
那么隨女方人戶和定居的婚嫁模式在何種意義上體現了農民新的本體性價值的生長呢?第一,它改變了以傳宗接代為宗旨的婚姻觀念,體現了追求人生幸福的婚姻觀。幸福是男女雙方對婚姻的主要追求,生兒育女是婚姻的自然結果。傳統固定的男婚女嫁的婚嫁模式更多體現的是以男性為主的傳宗接代的價值觀念。而現代隨女方入戶與定居的婚嫁模式,主要是出于代際之間的情感關系以及婚姻主體的幸福生活。第二,打破了養兒防老的傳統價值觀。中國傳統社會養兒無非就是兩個目的:一是傳宗接代,二是用來養老,情感的慰藉是附帶的。女兒由于要外嫁,對于自己的父母不具有這兩方面的功能,因而在家庭中也就顯得無足輕重。新的婚嫁模式沒有改變傳統家庭養老的模式,但在價值觀念上發生了很大的轉化。即不僅兒子可以養老,女兒也可以養老;作為兒女雖然應該養老,但養育兒女的根本價值是人生的幸福與完滿。第三,改變了舊有的家庭關系,使家庭更加和諧。中國幾千年來延續的婆媳矛盾和沖突從此將得到改觀,婆媳之間由于拉遠了空間距離而多了些尊重、理解與寬容。
人的本體性價值觀轉型是個體心理和情感的深層次倫理建構,社會轉型是價值觀轉型的前提和基礎,而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其轉型的直接動因。
自我意識的形成是自我理性自覺的結果,是對自我存在的確證。人類的自我意識與理性經歷了幾個階段。首先是把人從混沌的自然狀態中分離出來,使得人類高于自然。然后是人為了生存,也為了擺脫內心的孤獨與恐懼,自覺尋求結合和歸屬,以團體的力量對抗自然的強暴,祈求獲得心靈的寧靜和幸福。由此人類形成家庭、家族、國家、社會,自我意識為群體意識所代替,獨立的個人意識漸漸被掩埋。近現代社會,人的個體意識開始覺醒,人的物質欲望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個人的情感、意志、思想、人格開始獨立,自由、平等、權利等個體意識得到了價值認同。但個體自我意識的凸顯和過度的工具理性,在某種程度上使個人又成為孤立的原子式個體,造成個體的孤獨與冷漠。后現代主義對此提出了批評,用價值理性或交往理性重提溝通的重要性,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為一種協商、伙伴、平等關系,而不是對手之間的競爭關系,從而避免理性走向工具化的必然命運。
我國傳統文化側重于共性對個性的規范和制約,而忽視人的個性,把人的自我意識作為私欲的來源。以社會道德來排斥自我,形成了一套傳統的思維模式和倫理道德觀念,從而使個體失去了主體性,使人成為一個軀殼。改革開放以后,由于市場經濟的實行和現代化轉型,中國人的現代主體意識開始有所覺醒。但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對現代化的理解在某種意義上同樣背離了人本身,我們的自我意識和理性帶有太多工具性的意義,這一發展的結果使得中國人在物質生活大幅度提高的同時越來越喪失生活的意義感和幸福感。
當代中國農民在喪失生活的意義感和幸福感的同時,失去了“養兒防老”與“傳宗接代”的傳統本體性價值,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在這個轉折中,中國農民一方面學會了對傳統群體價值觀的反思,一方面也學會了對現代工具理性意識的審慎。他們接受了現代自由、平等、權利等現代理念,結合原有的血緣情感紐帶,通過改變婚嫁模式,重建幸福生活的本體性價值。這是中國農民的現代價值觀念與經過世世代代共同定居、長時間累積出來經驗的完美結合與文化默契。這種完美結合與文化默契在一定意義上,正契合了后現代的價值理性和交往理性。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農民本體性價值觀轉型是農民對自我生活經驗的總結和探索,它缺乏理性的論證和制度意義上的文化擔保,因此非常嬌嫩和易受傷害。而目前我們的公共文化正處在一種外在化、工具化、技術化的狀態。這讓人對鄉村新的本體性價值觀的文化和價值意蘊的延續和深化感到擔憂。近年來有學者從如何更好落實計劃生育政策的角度來研究農民自覺選擇的婚嫁模式,并促動地方政府在農村對新的婚嫁模式進行宣傳、推廣,這種技術性、工具性的研究以及政府的推廣行為必將使得新的婚嫁模式喪失本來的文化價值內涵。當然,農民主動放棄傳統“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的本體性價值,自主選擇并改變婚嫁模式,是出于對代際之間的尊重與幸福生活的追求,其在客觀上帶來了許多很好的社會效應,但如果我們一味地強調它所帶來的客觀社會效果而忽視它的文化內涵,必將對鄉土文化的建設帶來根本性的傷害。文化價值的東西是一定要向人的內心滲透的,是要在人的內心扎根的。而文化一旦外界化、符號化,再想把它根植到人的內心上升為生活的信念就會非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