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時間里去

張　溢

一個人從有記憶起,記得的第一個畫面、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我仔細地回想,一些印象仍未褪色。

比如說,在從前的家門斜對面,有片草地,草地中有一口沒有井沿的井。很早前那井旁是一戶獨木屋,里面住著一個女人。我記得的一個畫面是,鄰居的孩子們踏上那矮矮的木臺階,但對那個女人的相貌和木屋的樣子,我已全然不記得。

又比如,小巷里那段長長的石板踏踏,我總是忘不了的。石板縫長著嫩嫩的小草,下面是污水渠,走在石板上,腳下咯咯嗒嗒響,青草的芬芳和污水的氣味迎面撲來。巷旁有一戶人家是賣青瓦的,還有一戶常年做著掛面。小時候,每天路過那里,都會看到流蘇似的面條一排一排地晾著。有一年夏天,我夜里發高燒,父母背著我,在幽藍的夜里穿過石板巷去醫院,石板咯咯嗒嗒,草叢里蟋蟀吱吱叫著,燈光,小窗,一切都很安詳。

兩年前我曾回過那里。田野和山溪,甚至廁所都沒有變樣,只是有幾戶人家已經搬走,草地早被鏟平建成了小院。幾乎沒有人認得我,我成了陌生人。田埂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煤灰,路邊看不見小花小草了,許多人家開起了農家樂,做掛面的那家辦了一所私人幼兒園,以前掛面的地方,被顏料涂得花里胡哨,走在石板上,會看到新立的路燈。

每時每刻,我們的細胞都在死亡和新生,現在的我不是昨天的“我”, 甚至不是前一秒的“我”。我只能說,從前曾有一些與我共享記憶的人,在這里生活過。

我像是動畫里的人,由無數個不同畫面里的“我”連綴起來,成為動態的生命,沿著每一秒都在更新的長河,從時間里走出,又走進時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