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維春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是清代著名書畫家和詩人。他出生于江蘇興化,和當地李氏家族文士群體有較多關聯,對其書畫家和詩人的作品十分熟悉,并從中吸取營養。
李氏家族文士群是指明隆慶、萬歷以后至清乾隆年間活躍在江蘇興化和江南地區的李氏詩人和藝術家。從明隆慶朝首輔李春芳之后,這個家族出現了近40位知名文士,為明末清初江南文化的繁榮作出過重要貢獻。但由于清代文網嚴密,乾隆時期,李氏家族的許多著作都被列為禁書,無法流傳,即使是當代清史研究專家,要想一睹其書也大為不易。李氏家族的研究是一個大課題,本文只敘述與鄭板橋有關的部分,從中也可以對李氏家族有一個大略的了解。
李氏風流妙墨給鄭板橋以靈感
鄭板橋曾為友人收藏的李越石墨跡寫過一首《賀新郎》詞。越石是李長琨的字,他是李春芳的曾孫輩,也是八怪之一李鮮(字復堂)的叔曾祖輩。((興化縣志》記載他“能詩善書,狂草尤妙”。鄭燮詞云:“前輩風流盡,遞年來斷紈零楮,化為灰燼。何幸故人藏妙墨,滿幅龍蛇困蠢。恰又是飛花糝徑,未敢披圖容易看,撥云煙直上吳山頂,展玩處,青天近……分付小鬟藏密室,妙酒名香細領……”從鄭詞的“龍蛇困蠢”和“飛花糝徑”推測,鄭板橋欣賞的李越石墨跡應該是草書,為李氏所最擅長者。詞中的“妙墨”和“分付小鬟藏密室”也構成了頗有神秘感的美好意象,反映了鄭板橋對李長琨書法的喜愛和推崇。
李培源是李鮮的侄子輩,雍正年間曾參與纂修《江南通志》,其書法以顏體為主骨,這與李鮮取法顏、柳為主是一致的。《興化李氏族譜》中記載李培源作書非常認真,他認為要讀書數日,方可落筆,這種嚴肅的創作態度影響了鄭板橋,鄭板橋推李培源為“邑中三百年楷書第一”。鄭氏所推許的李培源和李鮮關系甚好,1982年2月號《文物》刊有李鮮寫給李培源的信札稱“至好叔侄”。據說沈陽博物館藏有李鮮為李培源作的《蘭竹石圖》,時在“乾隆十九年秋”,當時李培源即將赴霍山縣學訓導之任,叔叔作畫,帶有為侄子送行的意思。在寫作和作畫的這段時間,李鮮和鄭燮接觸較多,鄭氏是否和李培源有直接交游我們一時還難以確定,但鄭氏看到并賞識他的書法是確切的。
李鮮的從兄嫂李炳旦和王媛也長于書畫,李炳旦是康熙五十四年進士,《高郵州志》稱他“工書善畫,書類趙孟頫,畫平遠山水,直追王維,詩則宗蘇、陸,人稱三絕”。王媛是李鮮的啟蒙老師。李氏家族由于書畫人才多,李鮮學書畫比鄭板橋更有優勢。在書畫上對鄭板橋產生影響且共同切磋的自是李鮮。
李鮮生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鄭燮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他們同是興化人。由于李鮮離開興化很早,他們早年在家鄉并沒有相遇的機會。據薛永年考證,兩人最早相遇的地點是揚州。鄭板橋有題黃慎《米山小幀》詩:
蒼茫一晌揚州夢,鄭李兼之對榻僧。
記我倚蘭論畫品,蒙蒙海氣隔簾燈。
鄭板橋在詩后自注“雍正六年八月與李復堂同客揚州天寧寺作”。雍正六年(1728年),鄭板橋尚未中舉,社會地位較低,書畫名氣也不大。李鮮已經有了比較豐富的人生閱歷:28歲時向康熙皇帝獻詩畫,得到賞識,隨后供奉內廷,33歲離京回家。李鮮成名很早,鄭板橋經過努力后與李鮮齊名,很感高興,他在《板橋自敘》中說:“板橋從不借諸人以為名,惟同邑李鮮復堂相友善。復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嘆羨。是時,板橋方應童子試,無所知名。后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并齊聲,索畫者必日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日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李鮮不善交游,但對鄭板橋卻是一往情深,乾隆六年他曾致函廌青,介紹戴遂堂定交,信中很深情地講了一段話:“先生烏可以不識遂堂,遂堂又烏可以不識先生與萬峰、板橋乎。”在李鮮看來,他們四位是難得的知己,彼此不交往那是不可思議的。鄭板橋在給弟弟的信中也談到李鮮:“李三復堂,筆精墨渺。予為蘭竹,家教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討。速裝我硯,速攜我稿,賣畫揚州,與李同老。”最能反映他們深厚感情的是鄭板橋《與李鮮書》,書中說:“十日不相見面,如隔三十年也。地干泥軟,可一過我乎?王老父臺并杜三、葉大兄,欲邀公為壺酒碟菜之會,不識肯一命駕否?畫事固緊,談事亦不可廢,佇望切切。”
李鮮曾為退庵禪師作過一幅《枯木竹石圖》,現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上面有鄭燮題的一段話:“此復堂先生六十內畫也,力足手橫,大是青藤得意之筆,不知者以為贗作,直是兒童手眼未除耳。”由板橋這段話看來,這幅《枯木竹石圖》不僅不是贗作,而且是代表作。鄭板橋平時繪畫以墨竹為主,但他對色彩是很關注的,其《題李鮮紅菊冊頁》云:“籬菊花開艷,經霜色更紅。不畏西風惡,巍巍獨自雄。”這首詩是論述色彩在繪畫中的表現力,很是可貴。他在題李鮮一小軸時寫道:“幾點濡濡墨水,一幅大大文章”,這一表述突出了繪畫中以少勝多的特點,這是鄭板橋對李鮮作品高超表現力和穿透力的獨特理解。
詩壇前輩創作給鄭板橋以借鑒
李氏家族文士群在清初詩壇,構成一道獨特的景觀,孔尚任于康熙二十六年因公務在興化時曾寫過一篇《清暉亭詩序》,文中說:“今之作者,如李小有(長科)、艾山(沂)、若金(淦)、湯孫(國宋)、陸懸圃(廷掄)、王景州(仲儒)、歙州(熹儒)諸子,余皆得交其人,讀其書。”從這份名單看,興化實乃集一時文壇之盛,而前面四位就是指李氏家族的文士。鄧之誠的《清詩紀事初編》則將李沂、李國宋、李鮮稱為“三李”,可見他們在清初是很有影響的。鄭板橋對李氏家族文士的詩歌創作非常傾心,甚至有直接模仿的。其《效李艾山前輩體))一詩云:“秋聲何處尋,尋人竹梧里。一片竹梧陰,何處秋聲起?”李艾山是李鮮的叔祖輩,南京圖書館藏清初抄本李沂的《鸞嘯堂集》有詩云:“歌聲何處來,尋人碧桃里。一片碧桃花,內有歌聲起。”李詩和鄭詩一樣,都很有民歌的味道,風趣易懂。
鄭板橋的《道情十首》人所共知,如啟功就曾說過“讀到《道情》,就覺得像作者親口唱給我聽似的,不論內容是什么,憑空就像有一種感情,從作者口中傳入我的心中”。而李沂的《道情十首》知道的人就少得多,所幸的是李氏的作品賴鄭板橋手書得以保存。鄭氏手書李沂道情詩現藏于山東濟南文物商店,為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所書,其時李沂已去世60多年,鄭板橋也已經名滿天下,但他緬懷鄉賢對自己的影響,用六分半書酣暢淋漓地寫下李氏的《道情十首》,這對我們研究他倆的創作大有參考價值。這里我各舉兩首作一些比較,從中可看出他們的師承關系。
李沂兩首《道情》:
漁鼓兒,別有腔,敲起來,意味長;十洲山島神仙降,只宜世外清閑地,不落塵中富貴場,清音聽去偏嘹亮。忽遇著高人鑒賞,霎時間驚醒黃粱。(之一)
漁鼓兒,音節和,有一間,安樂窩;主人鎮日中堂坐,木瓢自飲長庚酒,玉笛頻吹閬苑歌,雙雙麋鹿銜花過。受盡了無邊快樂,全沒有半點風波。(之四)
拋舍拋舍難拋舍,一片心如鐵,跳出陷入坑,自有長生訣。俺手拿著漁鼓黎,歸山去也。(尾聲)鄭燮兩首《道情》: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沙鷗點點輕波遠,獲港蕭蕭白晝寒,高歌一曲斜陽晚。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之一)
掩柴扉,怕出頭,剪西風,菊徑秋,看看又是重陽后。幾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殘陽下酒樓,棲鴉點上蕭蕭柳。撮幾句盲辭瞎話,交還他鐵板歌喉。(之七)
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尾聲)
道情是散曲的一種形式,原是道士警醒俗頑、宣揚出世思想的說唱曲,后來發展為民間說唱文藝,南宋時有用漁鼓和簡板為伴奏樂器者,因此道情也叫“漁鼓”,李沂每首都用“漁鼓兒”起始,更可看出這種形式的淵源。李沂、鄭板橋的這兩組《道情》,有著很深的實際生活感慨,其中既有對歷史興亡的感受和評論,也有對閑適的漁樵生活的向往,對于迷戀功名利祿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清涼劑,“歸山”的意象是安貧樂道的形象化表達。總的來看,鄭板橋反映的內容較李沂更為寬廣。這兩組《道情》和《紅樓夢》中《好了歌》所表達的思想見解是一致的,值得人們細細玩味。
鄭板橋平時題畫也經常使用李沂的詩,如在黃慎的一幅山水畫上就題了李沂和吳嘉紀的詩,李沂的詩是“汴水無情只向東,荒原萬木起悲風。傳聞鐵騎墳前過,下馬摳衣拜相公”,鄭板橋在詩后有注,稱“二詩皆吊史閣部墓者。墓在梅花嶺旁,觀黃君畫,因憶此二詩,遂書以系于畫后。乾隆五年清和月,板橋鄭燮坐枝上村作此”(《鄭板橋全集·板橋研究資料》,齊魯書社版)。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鄭板橋對李艾山作品的熟悉程度。
李恢字約社,是李國宋之子,鄭板橋有《李約社詩集序》,開篇即說:“康熙間,吾邑有三詩人:徐公白齋、陸公種園、李公約社。徐詩穎秀,陸詩疏蕩,李詩沉著。三君子相友善,又互為磋磨琢切,以底于成。徐則詩之外兼攻制藝,陸又以詩余擅場,惟約社先生專治詩,嘔心吐肺,抉膽搜髓,不盡不休。”(《鄭板橋全集·板橋集外詩文》,齊魯書社版)陸種園是鄭板橋終身敬愛的啟蒙老師,從序文看,他是將李恢尊為師輩的。鄭氏還回憶自己和徐、陸兩位一起去訪李約社的事,當時正是海棠盛開的日子,他們一起飲酒論詩,老師們的議論,自然給年輕的鄭板橋以諸多啟發。后來鄭板橋離開家鄉多年再回鄉時,三位老師都已經去世了,不禁感嘆唏噓。他曾設想將三人的作品刻成一集,以廣影響,但是又嘆息自己年老,難成此事。在這篇序文中,鄭板橋對李約社的敬重之情溢于言表。
李恢和李鮮是同輩人,《興化李氏族譜》中有記載:“(李國宋)子恢,字少葛,一字約社,性豪邁,善書能詩,澹于榮進,以庠生終,著(《約社詩集》……恢直抒胸臆,不傍昔賢門戶,天地之情,事物之變,悉以詩達之,與其父異曲同工焉。”鄭板橋將李約社和他的老師陸種園并稱,因此盡管他和李鮮是朋友,但仍在自敘中說“索畫者必日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日板橋,且愧且幸,得與前賢埒也”。這里用了“前賢”一詞是有緣由的,也是對李鮮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