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化吹歌

魚 禾

最早知道河南新密市南部超化這個小鎮，是從朋友鄧國鋒的文章中。那時他在超化鎮當書記，曾為重修超化寺寫賦，其中有句“稻綠平疇，蘆葦披拂”，用以述說超化的自然環境，令我過目難忘。超化鎮建于北魏，以佛教名剎超化寺名，超化寺則借由佛教梵語“超凡化度，脫俗絕塵”而名。而最令我神往的，是超化“吹歌”。一個兼有自然之美和宗教肅穆的地方，滋養出被音樂界專家稱為“古代音樂活化石”的吹歌，當是不足為奇的事了。

震撼20位藝人組成的吹歌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交響樂隊：兩管，四笙，兩笛，兩簫，韻鼓、鑼、木魚、云鑼各一，大鐃、小鈕、鈸、手鈸、镲各一對。演奏開始，第一支曲子是((傳令》，起調高亢悠揚，有著古戰場慘烈蕭殺的悲壯和風卷云舒的莊嚴。由名字推測，應是當初皇家專用的軍禮樂。然后是《撞倒墻》，很短促。《撞倒墻》民俗成分較多，但是它的氣勢，仍為一般民間吹奏望塵莫及。那種骨子里的龐大和從容不迫，即使在如此殘缺的結構里，仍有震撼人心的力道。接下來，由《青河令》、《滿州》而《神童子》、《爬天橋》、(《三寶》。結束了，圍坐的朋友們意猶未盡。樂隊就把正在排練中的《觀音靈感》吹奏一遍。這是吹歌中典型的寺廟音樂，莊嚴肅穆之外，有宮廷音樂的盛大和典雅。細聽之下，那種直覺的豐盛、闡釋的克制，那種空曠與簡約，都含有原初的無雜質的美感。也許成就圓滿的途徑，正在于這種滲透了凡俗感覺、又不借由具象符號表達的醒悟。面對一種無法企及也無力深究的博大，我不禁垂首端坐，拱手屏息。

管與笙起初，我沒有從這種以管子為主旋律的合奏中分辨出管子的聲音，直到吹奏《觀音靈感》，笙笛先起，管子后進，才十分清晰地覺察到這種樂器令人震撼的音色。那個長不足尺的小小的管子，竟是如此激昂清透、變幻莫測。管子進入，整個合奏立刻變得宏闊、明亮，有了豐富的細節。走近細看那支已有600多年歷史的管子，當時，它是只有皇家才有的宮廷制品，管柱由黃銅精鑄而成，哨片特選山澗溪地多年生蘆葦制作。制法也很講究，要取蘆葦根部向上第三節，截取一寸磨制。如此精致的東西，制作工藝已經失傳，現在制作的管子，其音色與這支管子已是相去甚遠。不唯管子，超化吹歌中的笙，原來所用俱為特制的十八苗笙，如今，最后一盤十八苗笙已經損壞，無人能修，吹歌隊用的也就是普通的十四苗笙了。想象這個無可挽回的過程是令人惋惜的。不過，即便如此，我仍十分佩服超化每一位吹歌藝人的堅持。超化吹歌行規很嚴，從不參與婚喪嫁娶服務或商業演出，只用于拜會朋友，參加祭祀典禮、廟會和娛樂。直到現在，吹歌隊仍然恪守這一規矩。在生存壓力尚且巨大、吹歌演奏摒棄物質利益誘惑的情況下，他們口耳相傳，把這種古老的藝術的氣脈接續到今天，真是一件難能可貴、值得敬仰的事。

淵源據說超化吹歌發端于四千多年前的夏商時期，只是我沒有見過關于當時的時代、吹歌、超化三者之間有所聯系的痕跡。漢時，宮廷的鼓吹樂，就是宮廷樂師在先秦鼓樂、吹樂以及軍中凱樂的基礎上，融會北方少數民族的橫吹、鼓吹而形成的音樂。這當是超化吹歌的濫觴。超化吹歌之所以不同于一般民間鼓吹樂，首先在于它不是自然成熟于民間的東西。只有多方面的音樂元素經過了專業的融合創造，才可能具有如此宏大的氣勢和典雅沉穩的風格。其次在于它所包含的梵樂元素。東漢時佛教傳人中原，北魏時達到鼎盛。南朝梁武帝曾把佛教定為國教。在宮廷與佛教聯系密切的這樣一個時期，宮廷禮樂與佛教音樂相互熏染浸潤，是可以想見的。鼓吹樂與超化地方的密切聯系，也是借由佛教建立的。超化寺建于東漢，興于北魏，盛于唐。唐開元年間，西迎釋迦牟尼佛真身舍利，分十九座寺院修塔藏之，超化寺是其中之一，列為“名剎拾伍”。超化吹歌作為地域音樂形式，就是隨著寺院的建立和興旺發達，先在北魏時期以宮廷鼓吹曲的形式走進寺院，成為佛教法樂；后在唐代借助以歌舞音樂為標志的音樂藝術的高峰式發展，經過充分的涵育，成為兼具宮廷格調和梵樂韻味的成熟音樂的。也許正是經歷了這樣的逶迤跌宕，超化吹歌才有了江河一樣的隱忍與浩瀚。

流布漢時的鼓吹乃至后世的吹歌，一直被奉為十分隆重的音樂，漢時萬人將軍方可備置，魏晉以后，衙門督將也可用之，但是普通百姓無緣接觸。超化吹歌流布于民間的時間，一說始于明代。但是推測起來，吹歌由宮廷到民間，應該是經由寺廟，與前后幾次的滅佛事件有關。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先后滅佛，每有大量的僧尼從寺廟被趕回民間。北周武帝迫使百萬僧尼還俗，唐武宗滅佛，還俗僧尼達到數十萬人。超化吹歌向民間的流布應該不是由于某個偶然事件，而是由這些還俗的僧尼逐漸帶到民間的。只是到了明代，由于商品經濟因素的萌芽，市民階層日益壯大，民間音樂組織也不斷繁榮，長期流散于民間的超化吹歌，才有了它的落腳點——“吹歌社”。此后，超化吹歌就憑借這種音樂組織和迎神祭祀活動，代代流傳。吹歌中那種隱隱約約的民俗氣息，就是這樣浸染而成的吧。然而令人吃驚的是，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民俗的浸染竟是如此微弱。也許，一種有著堅硬質地的東西，在與環境的相處中，更多的是在向外輻射而不是吸收，就像顏色里面最強悍的黑，雖然也會不可避免地吸收臨近環境中異質的色素，但永遠是它輻染環境，而不是被環境所清洗。

名稱

朋友問我，吹歌無詞，那么這個“歌”是什么來歷?我一時競無法回答。我國古代，詩與歌是不分的，詩是有曲調的文辭，歌是有文辭的曲調。歷代鼓吹樂也多有文辭配合，所以稱“歌”。漢時的鼓吹鐃歌，也一樣是有文辭的。推測起來，應該是這樣的：超化吹歌與古代詩歌一樣，本來應該是文辭與音樂并存的，只是發展到后來，當藝術形式日漸繁盛的時候，音樂與文辭相互脫離，各行其道，而成為門類不同的藝術，只有稱呼依然按照習慣沿襲下來。

傳承吹歌的難于學習，一在于它的曲譜。吹歌一直沿襲古老的工尺譜。工尺譜的識譜，對于現在的人而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難題。二是它的主樂器管子，要求的是經驗式的技巧。吹歌的曲牌和樂段，一直是師徒相傳，口耳相傳，沒有文字記錄。管子的吹奏，除手指的技巧外，要通過哨子含在口中的深淺、口形的變化、氣息的大小，來控制發音的高低和音色。因其難學，故有“年簫月笛當下笙，三年管子不中聽”的說法。超化吹歌的傳承，有記錄的可上溯到明末。從彼時吹歌傳人宋大運起，至今已傳至第十代。因為沒有收益，愿意學習吹歌的人很少，所以，吹歌的傳承在人才方面也就幾乎沒有什么選擇余地?，F在超化吹歌隊的成員中，除上了年紀的，都只能把吹歌作為業余乃至偶爾一樂的事情。加之樂器方面的原因，吹歌的演奏質量，也就大不如前了。

值得欣慰的是，2008年2月，超化吹歌獲得國家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命名。不過文化命名并不能解決具體的問題。當下，最關鍵的是，諸如吹歌曲譜的現代化和完整化問題，吹歌藝人的職業化問題，都需要人才、編制與財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