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洪
自上世紀70年代末我國實施嚴格的生育政策以來,成規模的獨生子女家庭開始出現,隨著時間推移,這類特殊家庭的數量逐年不斷擴大。根據五普人口調查數據,我國“獨生子女戶”的數量在2000年已達到9000萬左右。[1]到2008年“60歲以下獨生子女母親總量在1.3億人左右。……預計2020年將達到1.5億人左右”[2]。“按照現行生育政策生育,將有63%的人口只有一個子女。”[3]如此驚人數量和高比例的獨生子女家庭,古今中外前所未有。大量獨生子女家庭的出現雖然有助于人口的快速控制,但卻極大地改變了社會家庭結構,導致社會性家庭養老功能的急劇下降,為社會平穩發展埋下嚴重隱患。目前,最早因計劃生育成為獨生子女家庭的父母年齡已經超過50歲,更為值得注意的是其在規模上開始成批量出現,隨著時間推移,將會有越來越多這類家庭父母進入老年階段,這不僅意味著人口老齡化進程的加速,更意味著這些家庭老人的養老困境將逐漸由隱性轉為顯性、由零星發生的小問題轉為眾多家庭發生的大問題。一孩生育政策在實施30年后,將開始為其“過度嚴格”付出巨大的家庭與社會代價。
應當說,任何社會都會有獨生子女家庭,但由于通常比例不高和零星發生,更為重要的,其往往是家庭自主生育決策的結果——當事人對此已有心理、精神甚至經濟上的準備,加之社會保障健全,一般不會引起大的社會問題。但我國的情況不同,獨生子女家庭絕大多數不是自然產生的,而是在生育政策驅動下不得不成為獨生子女家庭,也就是說,大量出現的獨生子女家庭通常是非意愿性的,即不管當事人對這種生育行為可能給家庭和自身帶來的后果是否仔細考慮過或者有否準備,都不得不如此。這意味著,許多家庭父母對其未來可能面對的由獨生子女境況引發的各種窘境,是缺乏足夠的精神、心理和經濟準備的,這一點對于農村獨生子女家庭來說尤其如此。
使問題變得更為困難的是,數量如此之多和比例如此之高的獨生子女家庭,是在我國經濟社會還不發達、社會保障條件還不完善的情況下出現的,這與發達國家完全不同,由此引發的這些家庭父母的養老問題在全球視野內也找不到可供借鑒的經驗。在這種背景下大規模出現的獨生子女家庭,將為我國社會平穩健康發展埋下諸多隱患。其中,獨生子女家庭的“4-2-1”結構帶來的家庭養老功能的衰弱,在人口平均預期壽命不斷延長和社會養老保障體系不健全的條件下,完全可能演變成社會性養老困境。對此,我們必須有足夠的預見與準備,任何對此不以為然或掉以輕心的想法、做法,完全可能將社會平穩和諧發展置于風險之中。然而,我們的社會對這一問題并沒有深刻的思考與足夠的準備——從大量獨生子女家庭還在源源不斷出現,以及“構建以居家養老為基礎”的養老服務體系備受推崇中可見一斑。
有學者在總結各種關于獨生子女及其未來獨生子女家庭可能發生的各種潛在社會問題后指出:“現有研究的一個普遍結論是,獨生子女家庭的家庭結構以三口之家為主,其比例大約占到70%。而與這一特定家庭結構密切相關的將會是‘空巢家庭的增多、家庭社會支持網絡的弱化、家庭養老面臨更大困難,以及老年社會保障問題的進一步突出等等。20多年前人們關于獨生子女家庭老年保障的眾多話題都將在今后的幾十年中逐一變成現實,20多年前人們的眾多擔憂也將在這些年中逐一接受挑戰。”[4]許多文章都使用嚴謹的學術化語言指出獨生子女家庭父母養老問題,人們也都幾乎相信這是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到底會有多么嚴重,仍需要我們發揮想象力才能體會。在一個充滿激烈競爭和高度流動性的社會,為了尋求事業發展與生活幸福,即使是獨生子女,又有多少能夠做到“父母在、不遠游”?而在大量老年父母與成年獨生子女分居的情況下,就會導致老年父母養老選擇的困境:或者,住到外地工作的唯一子女家中獲得子女照顧——這時的子女家庭也許需要照顧的老人多達四位(很可能還要照顧自己的孩子)——這將導致成年獨生子女家庭養老撫幼不堪重負;或者,由于自己不忍心給子女添麻煩、不習慣居住在子女家庭,甚至是按子女要求,選擇住到社會養老機構——而這需要家庭有足夠的經濟支撐且社會有足夠合適的養老機構,而對許多老人和在許多地方而言,這兩方面條件在短時間內都難以具備;或者,老人自己獨住——這需要極為完善的社區養老照料服務體系,即使再過幾十年也沒有幾個社區能做到;或者,就是讓子女放棄他們的事業回來照顧自己,而這無論從主觀意愿還是客觀條件看,都是最不可能發生的選擇。
當然,這其中最可能發生的選擇是住到社會養老機構,現在假設社會能夠提供足夠多合適的養老機構(且不論這種假設能否實現),但當你想象如此之多的老人住在社會養老設施里過日子,如此之多的成年獨生子女在忙于工作時卻不免為父母養老牽腸掛肚,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社會景象?總之,在我們目前的社會境況下,對大多數獨生子女來說,父母養老都將成為令人憂慮的事情。不久的將來,當一個多億家庭的兩個多億老人在其生命最后歷程中,多數人卻不得不面臨艱難的養老選擇困境時,不能不說這是一種社會性的困窘與悲哀。
事實上,生育政策導致大批獨生子女家庭出現養老窘境,還只是這類家庭可能發生問題的一個方面,獨生子女家庭還有許多其他問題存在,這些問題都會由這類特殊家庭外溢成為社會問題。[5]現在的問題是:我國的人口數量是否真的嚴峻到要維持、加速家庭和社會結構的畸形狀態?作為公共政策的生育政策的選擇,能否僅關注人口控制而不關注對人的權利和家庭發展的影響?我國人口需要控制——這不錯,但我們在幾十年不斷強調人口控制重要性的過程中,是不是已經超越了合適與合理程度?在強調人口數量控制重要性的過程中,是不是已經慢慢滑向了唯數量是論的思維泥淖,而將家庭與社會發展置于巨大風險之中?
今天,我國的經濟和社會發生了巨大變革,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和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目標提了出來,關注民生成為政府工作的主旋律,保護公民權益、建立民主法制國家成為長期戰略目標。此時,大量非意愿獨生子女家庭隱含的多種家庭與社會發展風險問題,應該交由社會充分討論。當然,我們也注意到生育政策變動會出現“路徑依賴”現象(如,一些直接從事計劃生育的管理工作人員由于習慣執行現有政策,對政策變動將會考慮給他們工作帶來的各種不利后果,如果問題大于他們所能接受或承受的程度,就會產生對政策變動的抵觸情緒;再如,一些公民對政策變動會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加以理解和利用,由此帶來政府不愿承受公民行為變化風險的問題)。但改革方向首先要明確,那就是盡快相對普遍地允許生育兩孩,在此基礎上再謀劃現行政策如何向兩孩政策平穩過渡,這才是解決問題之道。
參考文獻:
[1]宋健. 中國的獨生子女與獨生子女戶. 人口研究,2005(2).
[2]王廣州.中國獨生子女數量結構及未來發展趨勢分析. 人口研究,2009(1).
[3]郭志剛等. 從政策生育率看中國生育政策的多樣性.人口研究,2003(3).
[4]風笑天. 中國獨生子女研究:回顧與前瞻. 江海學刊,2002(5).
[5]穆光宗. 獨生子女家庭本質上是風險家庭.人口研究,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