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心靈之旅

肖海珍

摘要：本文以何其芳延安時期的心路歷程和創作軌跡為審視對象，通過解讀《夜歌》來探究何其芳在特定時期的詩風轉型和精神蛻變。

關鍵詞：夜歌詩風轉型精神蛻變

中圖分類號：1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0063-01

何其芳在《夜歌》(初版)的后記里曾這樣自白：“那時我在創作上又碰到了苦悶。……我明白我的感情還相當舊……我說，就寫我自己這種新舊矛盾的情感也還是有意義的。這樣一來，就又回復到主要是抒寫個人的傾向了。”的確，他熟悉的是知識分子自我的情感和精神，在《夜歌》里，我們能讀出它與《預言》相通的特質。即對自我情感和心靈世界的復雜狀態的專注。在藝術方法上，詩人也未脫早期詩歌中精心、奇巧的比喻和象征。如“山谷中有霧。草上有露。黎明開放著像花。”(《黎明》)，這種把霧和露比喻成黎明的花朵的創意明顯帶著象征主義的意味。雖然《夜歌》的詩藝大體上由精致雕琢趨向了樸素自然，但是兩者在對自我情感的關注和對西方藝術的借鑒上是氣息相通的。

在那個政治與藝術難以整一的時代，傷感、脆弱、寂寞的何其芳要在詩人與戰士之間做明晰的選擇就必然要承受心靈惶惑的煎熬，舊我與新我、自我與現實強烈地擠壓、爭吵與糾結。而這些蛻變過程中真實的彷徨和苦悶，恰郁積成了《夜歌》巨大的藝術張力。首先，作者不遺余力地把舊我的身份、心緒、價值等都一一解構，“同志們，我沒有參加過什么斗爭，我很慚愧。”“‘我給予得不多，我得到的更少，我知道我這樣說，這樣計較，是可羞的。”(《夜歌》四)接著又進一步表明自己愿意獻身偉大的時代服務工農大眾的心志，“我要起來，到工人們中間去。我要去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甚至“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我準備打一輩子的杖。”(《我把我當作一個兵士》)可見，作者的自我改造是通過對舊我的否定以及把自我融入集體當中以取消自我的存在來實現的，但是，作者的改造是不完全的，在表現自己對改造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時又往往夾雜著對往昔世界的留戀，從而不自覺地坦露了他內心的軟弱和面對困惑時的無助：“我已經是一個成人，我有著許多責任。但我卻又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那樣需要溫情。”在《解釋自己》中，他把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代表來自剖，把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走向無產階級革命道路途中火與冰般的激烈焦灼、矛盾、困惑和痛苦淋漓盡致地展示，從而折射出了一代延安文人在心靈蛻變過程中的復雜與難堪。

隨著戰時語境的日益狹制，詩人在精神上注定要領受一次艱難但別無選擇的蛻變，實現主體角色從舊我到新我，小我到大我的轉變。于是，我們看到了曾在《預言》中被反復歌吟的愛情，在《給T.L同志》里被革命的觀念無情地驅逐，喊出了一句“打倒愛情”的口號，異性愛在意識形態的范疇內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愛情和革命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每個人都成了革命里的戰士，人與人之間復雜的情感被剔除得只剩下純粹的同志關系，“我從來就把愛情看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加上異性間的吸引，而現在，再加上同志愛”，在他們看來，忠實于革命遠遠比忠實于愛情更高更神圣，所以“讓那些以講戀愛為職業的人，滾蛋吧”，為了革命，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今天輪到我們來為歷史的正常前進而戰斗了，我們要以血去連接先驅者的血，以戰爭去撲滅戰爭!”(《讓我們的呼聲更尖銳一些》))很顯然，這些“白天里的戰歌”說明詩已經不再是詩人用來歌唱的方式了，而是成了驗證歷史和革命合理性的有力工具，在一聲聲豪情也粗俗的呼喊里鮮明地突顯著革命的價值觀念和話語的主旋律色彩。此外，還有一首作者自己也承認是最具有革命氣息的詩作《革命——向舊世界進軍》，在這首詩歌里，激情式的口號幾乎代替了情感上的細膩，掩蓋了復雜的內心世界，到處充斥著廣場式的粗暴呼喊，完全失去了他往昔作品中的委婉和纖細。毋庸置疑，時代以它強大的力量把詩意從何其芳的詩里蒸發了，同時也直接影響了詩歌文本的話語方式，在這一類政治抒情詩里，何其芳前期作品中的情緒、形象和意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廣闊的社會現實題材和抒情主體“我”與“我們”的水乳交融。因此，當《夜歌》實現了從獨語到眾生喧嘩的集體話語的詩風轉型時，其實詩人何其芳也完成從囈語的夢旅人到吶喊的文藝戰士的角色嬗變。

《夜歌》的整個創作風貌是復雜的，復雜的文本背后承載著更為復雜的內心世界和外部環境。當戰爭改變了民族的生存命運也不可避免地改變了作家認知和表現世界的思維和藝術方式時，何其芳曾試圖通過找到一種適當的文學表現形式將自己真實的內在與現實的外在相統一，他用詩真誠地吐露心聲，努力走出精神的迷途。但是一個作家的創作要想突破他的時代和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的限制是異常艱難甚至是不可兌現的，所以，何其芳最終放棄了創作，停止了歌唱，成了一只喑啞的夜鶯。回望延安時期，知識分子在他們艱難的求索道路中有過自我獨立精神的遺失，但也正是他們痛苦而豐富的心靈體驗給二十世紀的中國文人留下了一段可貴的精神記錄，也為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提供了一份無價的思想遺產和歷史經驗，我想這也便是《夜歌》的意義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