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鍵


酃縣即今炎陵縣。這塊2000多平方公里的地方,解放前人口不足10萬。她曾養育了無數志士仁人、英雄豪杰,為中國革命的勝利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據記載,1927年至1937年間,在這里犧牲的革命干部和群眾達2.3萬人,占總人口的23%。
1949年,國民黨的頑固分子預感末日來臨,卻仍然困獸猶斗。軍統特務頭目唐縱(酃縣人)密遣國防部保安局少將參議霍遠鵬率領一大批軍統骨干、軍警人員組建“湘贛邊區反共救國軍”,指使二、四兩個支隊盤踞酃縣,糾集人槍竟達2000多,妄圖軍事割據,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當時,酃縣周圍的江西寧岡、永新、遂川和湖南的茶陵、安仁、資興、桂東均告解放,只有酃縣還處在國民黨匪軍的白色恐怖之中,迅速解放酃縣成為全縣人民的迫切期待。
一
1949年6月,我作為酃縣地下黨的負責人參加了安仁酃縣地下黨在鵬塘舉行的碰頭會。碰頭會是在炎陵縣東風鄉老游擊隊員張德潤家召開的。會上雙方互通了情報,分析了敵情,研究了斗爭策略,還通報了粵贛湘邊區人民解放軍湘南游擊司令部的情況和聯絡暗號。在分析霍遠鵬這支匪軍時,我們給它定性為“武裝特務”,因為這是一伙直接受軍統特務指揮的最頑固最兇惡的敵人。在進行分化瓦解,孤立打擊少數的策略上,我們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一、匪首霍遠鵬等人是國民黨長期豢養的老牌特務,從歷史上看,他們是靠反共起家的,和我們黨有宿怨深仇;從當前表現看, 他們是死心塌地最反動的一類,沒有爭取的可能。二、要利用一切有利的各種社會關系,選擇敵人的薄弱環節進行突破。派進去、拉出來,使敵人營壘中的部分動搖分子保持中立或掩護我們的活動。三、乘敵人擴大隊伍之機,迅速派人打入敵人內部,直接掌握敵人的人員、槍支、活動計劃等。會上特別提到直屬三大隊正副大隊長張佐夏和陳修農,要以他們為重點對象,爭取他們起義。
為什么要爭取張佐夏和陳修農起義呢?
張英奇家當時屬于安仁,他有一胞叔夫婦在船形墟開小伙鋪,沒有兒子,張英奇兄弟多,便過繼給叔叔為兒。酃縣西鄉有個陳錦標,做點杉木生意,經常往來船形墟,落住張英奇嬸嬸家,情感相好,如同夫婦常在一起。因此,陳錦標對張英奇從小愛護,甚至讀書都由陳錦標出資相助。陳錦標兄弟4人,全是農民出身。他排行第四,較其他兄弟有文化知識,又有家底,大家庭中兄弟都聽他的。陳修農和陳凱南便是他三哥的兒子,張佐夏也是他三哥的女婿,都是血脈姻親關系。我父親和陳錦標是世交,都在船形墟做杉木生意。兩家往來密切,我和陳錦標的兒子陳繡政、張英奇從小同學,非常要好,寒暑假我們常到陳家去玩,有這么一些親友關系交織在一起,這便是我們開展工作的有利條件。
張佐夏家在安仁草坪,與張英奇是本族人,相距不遠,陳錦標在夾石坳屬酃縣,只隔一座大山,陳家與我家相距三四公里。因此,這次碰頭會之后,我們雙方采取了雙管齊下的措施。首先,安仁派了地下黨、團員何起湘、張子良、張民治、何振中等打進匪軍,酃縣派了譚建勛到六大隊當書記官,直接到匪軍內部活動,其次。雙方利用一切機會抓緊對張佐夏、陳修農的家庭開展攻勢。在強大壓力下,兩人同意立即起義。
這時,霍遠鵬的司令部迅速龜縮到酃縣安仁交界處——金紫仙腳下鵬塘、太平墟一帶;同時把原駐扎酃縣的四支隊調往安仁布防。此地崇山峻嶺,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霍遠鵬妄圖以此有利地形,依托酃縣,進行負隅頑抗。
我方一面責令張佐夏、陳修農實現談判諾言,立即起義,按指定地點集中聽候處理;另一方面10月20日在地下黨同志配合下進行奇襲包圍。我四八四團從關王廟出發,黑夜行軍50多里,把鵬塘、太平墟團團圍住。
事也湊巧,正當我軍到達鵬塘后,抓住兩個匪兵,一經審問,供出了他們是霍遠鵬的通信兵,帶了霍的手令叫張佐夏立即去司令部商討軍務,并且把霍遠鵬的住地、司令部的所在,地形位置,聯絡崗哨、口令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于是我軍當機立斷,將計就計,將戰士們化裝成直屬三大隊匪兵,由張佐夏前導,連夜通過明崗暗哨去霍遠鵬司令部“報到”,同時部隊迅速緊縮包圍圈。拂曉時分,張佐夏在高路張國器家(霍的住房)喊門,衛兵聽見是張佐夏的聲音,立即把門打開了。當衛兵發現情況有異,正要阻撓時,說時遲,那時快,化裝的解放軍戰士沖進了霍的住室。當時霍和小老婆還在床上,迷迷糊糊,一聽到外面的呵斥聲,情知不對,翻身起來,摸著枕頭下面的手槍,但來不及抵抗,就乖乖地束手就擒。
二
10月21日,組織上通知我去安仁太平墟和解放軍四八四團接頭,研究酃縣解放事宜。一路上,我的心情既緊張又喜悅,老是盤算下一步行動,如何避人耳目,走過夾石坳,找到自己的部隊。
我鎮定自若真像走親戚的樣子,通過小路到夾石坳腳下地下黨員譚漢偉家。我向他交代了立即行動去安仁找解放軍接頭的任務。他欣然同意,決心很大。我們很快到了太平墟。只見滿街來來往往的都是解放軍戰士,群眾生活正常,顯得一派軍民團結的和諧氛圍。我和譚漢偉在連長的帶領下來到墟尾張善政家,見到了身材魁梧的衡陽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徐天貴,中等身材顯得瘦個子的軍分區副司令員牛子龍,俊秀書生一樣的四八四團政委崔琳,黝黑健壯的團長鐘美科。他們正在圍坐商量什么,一見我們進屋,目光轉到我身上,不斷地打量著我。經我說出自己的身份和聯絡暗號以后,他們一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高聲地喊:“朱平同志(我的化名)歡迎你!”并且高興地告訴我,霍遠鵬就關在下面鋪子里。
沒有休息,就在這間屋子里,我攤開酃縣地圖,一五一十地開始了匯報。他們一邊用心聽,一邊還拿出筆記本專心地記錄。我把酃縣境內國民黨反動派的黨、政、軍情況,特別是匪部逃往酃縣東鄉、南鄉,企圖利用井岡山地區負隅頑抗的情況,詳細作了說明。我一面講,他們不時地插話提出一些問題,我都一一作了解答。
他們聽了以后,感到非常滿意。接著便是分析敵情,制訂了兵分兩路,在水口圍殲敵人的計劃。第二天早上大家又匯集起來,總感到還有些放心不下。有人提出:大部分匪軍已經集結在水口,然而是否在西鄉一帶山林里有埋伏?如果我們往水口前進,敵人來一個背后襲擊,就會使圍殲落空,敵人可以乘機逃跑。這時,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崔琳提出還是讓我帶領偵察排幾個同志作一次前沿偵察,待回訊后再確定行動,這樣就更有把握。我愉快地接受了任務。于是我們忙著借老百姓的衣服,收拾化裝一番。
臨走時,團部偵察科徐科長交給我一支手槍,并且介紹偵察排趙排長是個老偵察兵,有經驗。我也告訴他,在西鄉我們有很多耳目,情況非常熟悉,也請他不要擔心,互相叮囑一番。我和偵察排的4位同志,選擇小路出發了。趙排長幾個化裝成做杉木生意的,我作為本地人領他們到山區去“買樹”。這次行動目的非常明確,關系到何時進軍酃縣。我們下決心要把西鄉是否還有匪兵的設防搞清楚,看看最近幾天有無變化。我們迎著金秋陽光,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快步前進。
酃縣西鄉是一片丘陵起伏的狹長地帶,南北約百余里,東西寬二三十里,周圍都是崇山峻嶺,水源頭西河從中穿過,算是酃縣最大的平原。西面與安仁山地相接,太平墟就是海拔1400米的金紫仙腳下的小鎮(現已劃歸酃縣改名東風鄉)。通過幾天的活動,我們把情況完全弄清楚了。
一、匪部全部逃遁水口,在那里大筑工事,西鄉沒有留守匪兵。
二、西鄉的聯防主任金超俊做好了起義準備,幾十個人和槍都已經控制,集中待命,幾個鄉長也拒絕了匪首裹脅上山的命令,并愿意棄暗投明。
三、群眾情緒穩定,社會秩序井然,對匪徒恨之入骨。
10月26日一大早,趙排長率領偵察排的同志起程返回太平墟匯報,向部隊領導轉告我的意見:可按原計劃組織水口之戰,爭取在水口全殲匪部,無論如何要防止他們逃進井岡山,我準備在王家渡橋頭接應部隊。
三
27日中午,我早早等在王家渡橋頭。為了掩人耳目,防止敵人報復,我裝作過路行人,走在橋頭時被戰士團團圍住,槍上刺刀做得逼真,非叫我帶路不可,編了這么一個小插曲。據說大軍過后,王家渡墟上傳開了:“金家的某人被抓住了!”傳到我家,害得我母親大哭一場。
這一路是由徐天貴、崔琳率領,一個加強營的兵力500多人,浩浩蕩蕩向縣城進發。幾位領導馬也不騎,和我們一同走在隊伍中間,不時交談著。每到一個村莊,我都一一作了介紹,部隊經過天平墟、霍家墟的時候,兩邊街檐下人頭攢動,仰面盼望。路過村莊時,也有人奔走相告:“民國十七年的紅軍又回來了!”
睛空無云,太陽西斜。很快,我們從深坑走上大路。走到晏公潭傳來偵察員的報告,縣城已是空城一座,不僅匪軍逃之夭夭、公共場所空無一人,老百姓也因國民黨的欺騙宣傳走光了。徐天貴便對我介紹說:“縣里干部都安排好了,縣委書記申祖訓、縣長趙德新、組織部長樊致祥、公安局長王禧,他們帶領縣機關干部隨后就到。”并拉著我的手說:“我們把今天定為解放酃縣的日子,你看咋樣?政府的安民布告,就填今天的日子吧!”我高興地回答:“好!今天是10月27日!”講這話的時候,崔琳在場,也表示贊同。吃過晚飯,徐天貴對我說:“我代表地委給你一個光榮任務,你立即出發協助崔琳隨軍參加水口戰斗。我留在縣城不去了,預祝你們勝利!”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部隊出發了,我和崔琳走在隊伍中間,很快隊伍像一條蜿蜒的游龍,出南門、入山林、隱沒在水上游的崇山峽谷之中。過了草坪村,再行五六里,便是三口垅,垅口右側有一個小山坡,坡上盡是參天巨松。突然,樹林中間,電光忽閃,發現人影走動,前鋒傳來停止前進的口令。我們側身臥倒在小路旁,在尖刀班班長王玉書的帶領下往西坡上爬。一下子,那人影不見動靜了,于是王玉書站起來喊話:“放下武器,交槍不殺!”就在這時敵人的機槍響了,“噠!噠!噠!”地吼叫起來,王玉書身中數彈,應聲倒在血泊中。戰士們復仇的槍聲怒吼,霎時,呼嘯的槍聲撕破了寧靜的天空。敵人見勢不妙,丟下陣地,掉頭沒命地往樹林里逃跑。尖刀班從側面沖上去,抓住兩個掉隊俘虜,繳獲了一挺機槍和兩支卡賓槍。這時我火冒三丈,拔出手槍準備斃了兩個俘虜,以解心頭之恨。就在這關鍵時刻,崔琳拿著我的手,嚴肅地說:“金鍵同志這樣不行,不準虐待俘虜。”及時制止我的盲動。
從俘虜口中,得知他們是十大隊駐沔渡的小分隊,奉命前來與支隊取得聯系的,一見解放軍進了縣城,便逃到三口垅來了,大隊人馬已經從沔渡逃往十都去了。
為了爭取時間,我們擦干王玉書身上的血跡,掩埋了烈士尸體,又繼續前進了。天微微亮,我們來到了大風垅,這里是結束一夜行軍的地方,也是進入水口墟平原地帶的大門口。左側有個小村莊,這時群眾還在酣睡中。我們進村敲開一家大門,找到兩位老鄉,說明來意,他們聽說是解放軍,親人一般熱情,把匪部的駐扎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崔琳當機立斷,決定兵分三路包抄前進,可惜當我軍包圍圈還沒有形成的時候,敵人發現了我們,因此,戰斗被迫提前打響了。一時槍聲大作,響徹云霄,戰斗進行了約兩個小時,敵人眼看抵擋不住了,只得且戰且退,帶了二三百人從包圍圈的隙縫里向井岡山方向逃跑。我軍進駐水口墟后,忙著打掃戰場,清點繳獲的槍支彈藥等。
我帶了幾個戰士察看了葉家祠、周家祠幾個關押俘虜的地方,好幾百匪兵和匪軍家屬等被關在那里。
在組織收拾潰散的零星土匪時,我和一營教導員帶領一連戰士向土匪逃跑方向追擊。根據偵察員報告,土匪有兩三百人,從水口東南面的漿村向井岡山腹地逃跑了。
漿村是水口上井岡山必經之地,在南鄉算是人口上千的大村莊,孟姓聚居,正好孟慶德家就在這里。他早已和地下團員張傲菊以新婚夫婦名義回到老家開展工作,經常來往西鄉和漿村之間,在此建立了工作基礎,我們有了這個既通井岡山又連桂東的聯絡點。
通過急行軍,我們很快追到漿村。為了掩護聯系行動,我和教導員幾個人沖進孟慶德家,裝作抓人帶路的樣子,氣勢洶洶把屋外控制起來,然后在他家里交換意見。我把活捉霍遠鵬,解放縣城的情況敘述一遍。他把土匪約200人槍路過漿村向資興流竄的情況作了介紹。接著我們研究修改了剿匪對策,并確定了今后聯系的辦法,以及下段黨、團工作的布置,便帶領部隊趕回水口。
中午時分,鐘美科團長帶領一路部隊趕來水口。他們經過的地方,大多是山高林密、懸崖峭壁的山路,人煙稀少,敵人躲在高處暗處打冷槍,部隊在明處行軍,路上多次遭到敵人騷攏阻擊。我軍不得不一邊還擊一邊前進,吃了許多苦頭。我們會合后,展開了強大攻勢,在水口一地繳獲敵人槍支200多支,彈藥軍械不計其數,俘虜匪官兵300多名。
四
10月30日,崔琳找我研究,作出決定:留下二營和武工隊仍駐水口,繼續清剿土匪。崔琳、鐘美科和我率領一營勝利班師縣城。歸途行軍比來時輕松很多,沿途受到老蘇區群眾熱烈歡迎,當我們從南門進城時,滿街人群夾道歡呼,手持紅旗,鳴放鞭炮,高呼口號,歡天喜地,熱鬧非凡。
11月2日,在縣城召開了慶祝酃縣解放暨剿匪勝利大會。會場設在泉書院門前大操坪廣場。22年前紅軍占領酃縣城,毛澤東曾在這里發表演說,號召廣大貧苦人民團結起來,打土豪、分田地。參加大會的有黨、政、軍、工、農、商、學等各界人士1萬多人,除縣城部隊和居民外,東西南北四鄉的群眾半夜起身,五更做飯,鑼鼓喧天,從四面八方來到縣城大操坪集中,還有耍獅舞龍燈的,唱花鼓戲的,這座富有悠久歷史的古老山城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大會由縣長趙德新主持,大會保衛工作由公安局局長王禧負責,會上講話都安排了名單和主要內容。四八四團政委崔琳代表軍隊、縣委書記申祖訓代表黨政、時任地下黨區工委副書記的我代表地方講了話,衡陽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徐天貴代表衡陽地委宣布: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酃縣人民政府正式成立。縣政府設在上寺里。會場內外一片歡騰,群情激昂,熱烈歡慶這一偉大的歷史性勝利。
大會開過以后,11月中旬傳來情報,附近幾縣的“反共救國軍”殘余在資興彭公廟集結。于是,四八四團留下部分戰士清剿縣內殘匪外,崔琳、鐘美科率大部向彭公廟奔襲,由地下黨員唐學逸擔任向導,跑了百多里崎嶇山路,趕到資興彭公廟圍殲“反共救國軍”殘余。當時,支隊長唐向榮化裝脫逃,解放后在安鄉被抓獲歸案。至此,酃縣全境解放,在解放酃縣的整個戰斗中,我軍共擊斃、擊傷和俘虜匪軍1200人,繳獲輕、重機槍9挺,長、短槍520支,各種子彈27457發,電臺5部,奪得了和國民黨軍隊在井岡山地區的最后一戰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