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進海
算起來,這也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天,漫山遍野溢滿白花花陽光,幾排白楊樹張大了綠油油的懷抱,我弟和一幫小家伙在河灘里“打澆洗”——學狗刨式呢。小家伙們玩累了,用河邊的泥巴涂滿小身子,在那棵古老的垂柳下睡著了。老遠望去,就像電視里演的,一排爬在岸上曬太陽的小海豚。不過,我弟沒有睡踏實。他老感覺有什么東西不斷蹭著小腿。他以為是蚊子或牛虻什么的,眼也不睜,把小腿熟練地一蜷縮,使勁扇出一巴掌。他立刻感到手心有些黏糊。很得意。等再想睡過去時,小腿上又癢起來。他就重復上一個動作,小腿一蜷,再扇。結果,扇了很多遍之后他惱了,一個猛子扎進河灘里,想把固執的蚊子帶進河水里淹死:
“一個小蚊子,敢惹俺老孫,我跟你同歸于盡!”
蚊子沒淹死,他卻被涼涼的河水一激,不由得站在河水里,大口大口喘氣,拼命撥拉臉上的水珠。這時,他聽到河灘邊上有人咯咯咯笑著,他抬眼一望,大姐索菲婭手里持根撓癢癢的小草,正沖他樂呢。
“大姐!”我弟幾大步沖出河水,光溜溜地鉆進大姐索菲婭懷里,又是蹦又是跳,“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
大姐微笑不語。她確實是一個人回來了。在鎮上下了車,沒走大路,而順著這條拐來拐去的河灘,踩著一腳碎石,來到莊子對面的河灘邊上。
“你給我帶啥好吃的了?”我弟說到吃,鼻涕口水掉下來了。
“好多呢,走,回家慢慢看去?!?/p>
大姐撕開一袋從C城帶回來的棒棒糖,分給我弟的小伙伴們。小家伙們嘴里含著糖,歡天喜地回家去了。
頓時,大姐索菲婭回來的消息,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村里。
大姐進家門時,我媽在灶火里做飯。煙熏火燎的灶火,跟個黑窯洞似的。我媽一手拉風箱,一手添柴火,還要瞬間中站起來,捧起案板上的面條,朝滾得冒泡的鍋水里抖下去。這套動作一氣呵成。我大姐默默注視著。我弟大喊一句:
“阿媽,大姐回來了。”
這一聲跟猛然扔出來的炮仗似的,炸在我媽耳邊。我媽在昏暗的光線里顫動起來。她把手里的一捧面條胡亂扔進鍋里,抄起地上的火棍,朝大姐兜頭掄過去。
“你還不如在外面死了算了!”我媽見大姐說的第一句話。
“別打啦,別打啦。”我弟沖過去抱住我媽,“憑什么打我大姐?”
“你走開,去把你爸叫來?!?/p>
“我走開了,你打我大姐。”我弟對我媽的生氣一點兒也不在乎。
“哈兒,你去吧,阿媽不會再打我了?!贝蠼爿p輕說。
我弟伊斯哈是大姐抱大的,從小到大,大姐的話沒有違抗過??创蠼氵@樣說了,我弟指著我媽說:“你不許打我大姐!”然后轉身咚咚咚跑出家門,去三岔溝里喊我爸去了。我爸見天下午在那里放牛,順便給幾只羊割草。
大姐索菲婭跟古波是私奔的。他倆一直是同班同學,后來,古波考上了C城的重點大學,大姐差幾分沒考上。我爸當時不讓大姐復讀,讓她跟其他回民姑娘一樣,在家里學習女紅還有家務什么的,意思是準備嫁人。讀大學的古波假期回家,在三岔溝半山坡放羊曬太陽時,閑著無事,拉長調子唱西北民歌“花兒”。大姐索菲婭去三岔溝砍柴,不由偷偷聽起來:
哎——喲——
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耶);
看去容易(者)摘去難,
摘不到手里(者)枉然。
家鄉的年輕人有事沒事喜歡吼幾句“花兒”。大姐索菲婭嗓子好,喜歡唱歌,念書時,大小活動都有她的歌聲,沒考上大學,當眾歌唱的機會少了?,F在聽到古波唱“花兒”,心有所動,看到山溝里有匹白馬在吃草,便即興發揮,對唱起來,聲音如清泉樣冰冰的、甜甜的:
哎——喲——
白眉白鬃的白龍馬,
手搭著鞍心上站哩。
這一個阿哥我看下,
唱罷了領上了浪哩 。
古波聽出了大姐的聲音,看到空中有兩只白鴿飛過,繼續對唱:
哎——喲——
高山的鴿子成雙飛,
思念妹子(者)后面追;
多人的伙里把你看,
模樣兒活像個牡丹。
果然是大學生,情景交融!索菲婭還沒等他唱完,早想好了下面的歌詞:
哎——喲——
下山的羊羔兒上山來,
上山了吃一趟青草來;
膽子兒放大了跟前來,
心上的“花(話)兒”說來。
古波不唱了,也許接不下去,也許不好意思接下去。
“喂,沒本事的,站在那里干嘛,過來呀!”大姐雙手掬成喇叭狀喊。
“索菲婭,你做什么?”
“我來砍草,回家喂牛羊,你什么時候放假的?回來也不找我……”
“牛呢?”古波聽到她說牛羊,想起自己家的牲口,轉頭找開了。
“早跑回家了,看你,有這么放牛的?!贝蠼阃媾约旱木G色蓋頭,臉蛋上的“高原紅”又加濃了一層,嗔怪說:“你穿這么單,三岔溝里風又這么大,也不怕著涼!”
“昨天剛到家,惦念著今晚到你家轉轉呢,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
“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不過,你命真大,我們學校才考上兩個大學生,其中一個是你,我做夢也想著讀大學呢!”
“這是真主的能見?!?/p>
“你連吃飯時都抱著書,考上也是應該的。哎,還寫日記嗎?”大姐索菲婭曾在全縣作文競賽中拿過一等獎,古波二等獎。
“寫啊,教我們文學史的老師太有水平了,第一堂課下來,我心里面感覺有團火在燃燒,他講述的每個字都能激起同學們最大的想象和熱情,上他的課,我這個從未見過大海的山里娃見到了大海。我過去只以為,讀大學為了跳龍門,實在是大錯誤!我們在學習一種文化!一種文明!我偷偷給老師下了個評語,‘恰臥龍諸葛,似淵明風流……”
他倆聊了好多。古波坐著講,大姐跪著聽,腿跪麻了,動彈不得,讓古波拉起來了,大姐有些不好意思:“你小時給我講連環畫,我也是這個姿勢。”
“你還拉鼻涕流口水呢!”古波打趣說。
跟古波談了那番話之后,準備冬天出嫁的大姐一夜沒睡。她覺得上過大學的古波談吐、看問題的角度有了很大的不同。這是她所渴望的。第二早麻麻亮,她擔著水桶往泉邊走去。河水汩汩流淌,泉水叮咚冒泡,大姐一直讓別人先舀,自己出神地盯著一泓幽深的泉眼。
古波果然來了。古波回到家,挑水的事該他負責。
“我,我不想這樣過。”大姐有些哽咽,“我不喜歡要我嫁給的那個人……”
那是個早秋來臨的美麗清晨,晨風微微地吹拂著,絲毫不減它的凜冽威力。東方的天際泛出一抹魚肚白,很快地,曙光發出淡淡的玫瑰紅色,迅速籠罩了半個天空。西北的山峰顯出巍峨高大的輪廓。緊接著,朝暉撒出了一片片魚鱗狀的紅霞,染得天空像血一樣紅。聽完索菲婭的訴說之后,年輕氣盛的大學生古波做出了光榮的選擇:
“跟我走吧,到C城,你邊打工邊讀書?!?/p>
太陽出來了。樹木披上一層金光。在空氣和大地蘇醒的氣味中,秋天的氣息已從遠處飄來,它是那么柔和,同時又是那么令人陶醉。
大姐就這樣從我們后灣莊消失了,比古波早走一個星期。后來我知道,他倆在C城大學相會。古波幫大姐在校外租了間小房子,讀上了成人本科。為了解決生計,大姐在C大南校門口擺了個燒烤攤。每晚八點多,跟古波一起推攤子出去,凌晨兩三點才收。
大姐走后,我爸氣咻咻地退回了別人已經送上門的彩禮,叫囂不認大姐這個女兒:“我還有一兒一女呢,我缺她一個?哼!”
我爸紅臉膛絡腮胡,發起脾氣來,紅臉膛變黑,胡子根根豎立,使他的雙頰活像一只被激怒的刺猬。我心尖會抖動一陣,嚇得。
古波和大姐同時回鄉,又分開回家的消息,帶給長年累月太陽干曬的莊子是爆炸性的。好多曖昧的流言在巷道里、田間地頭流傳,說古波和大姐怎么怎么啦,大姐懷上幾個啦……反正,由于太過閉塞的鄉村,還有離莊子三十里開外的縣城里興起來的各種洗頭房洗腳房桑拿房,以及街兩旁就站滿了的形態各異的小姐。
各式各樣的流言,跟刀子樣,一下一下刺在我父母的耳膜上。包括我,上學的路上,老感覺到背后有眼睛,無數雙眼睛,在拐角的另一端,像箭一樣嗖嗖射出,直指我要害部位。
我爸一天到晚黑著臉,只要一回家,高聲咋呼著,讓我弟喂羊拴牛。他聲音一高,我和弟弟知道,他內心有一肚子火,說不定變成巴掌落在我倆頭上。
有一天,我和我弟到泉邊去抬水。好多村人在排隊等著接水。有些人就拿我弟開玩笑。
“小伊斯哈,聽說你大姐回來,給你領了個新姐夫?”
我弟擺弄著手里的玩具沖鋒槍,頭也不抬地說:“沒有,給我買了這身新衣服,還有這把沖鋒槍?!?/p>
好多小孩子看到沖鋒槍,眼里有了艷羨之情。在我們莊子,有哪家孩子見過射出一連串火花和發出“嗵嗵嗵嗵”聲響的玩具沖鋒槍呀?小孩們玩槍戰,大多用紙疊的槍,有心的,用木頭刻出一把,歡天喜地當寶貝。
有些大人受不了自家孩子艷羨的眼神,“嗤”一聲,不屑地說:“也不知道用什么錢買的?!?/p>
“你們是眼紅。”我弟站到高處,對準幾個大人掃射起來,“你們是壞人,有本事買一把,一百多塊錢呢!”
一百多塊錢,夠一家子一個月的零花錢呢,這么貴的玩具,村里沒幾個大人舍得給孩子買。大姐特疼我弟,專門給買的。幾個大人一時語塞。這時候,古波挑著一副擔桶遠遠而來,有個賊眉鼠眼的小伙子沖我弟說:“伊斯哈,你叫古波一聲姐夫,我給你一塊錢?!?/p>
“我給你一塊錢,你叫古波一聲姐夫?!蔽业軓亩道锾统鰩讖埓蠼憬o的面值一元的鈔票。
古波來了,沖大人們該問好的問好,該握手的握手,見了我倆,走過來蹲下,捏捏我弟的小臉蛋:“小哈兒,你大姐一天干嗎呢,也不出門。”
“我大姐人好不?”我弟小臉蛋繃得緊緊的。
“好呢?!惫挪ㄕf。
“那你為啥不到我家來提親,非要勾勾搭搭呢?”
大人們一陣哄笑。古波一下子尷尬起來,解釋起來有些誠惶誠恐:
“你不明白,我跟你大姐,是老同學,是好朋友,我們之間非常清白?!?/p>
“男子漢大丈夫,要做就做得光明正大!”我弟用力吸了吸那快要掉落的愚蠢的鼻涕,把從大人們口中聽來的一些話引申發揮,“你大學生也好,不大學生也罷,我們不稀罕。你要為我大姐的清白負責!”
大人們饒有興味地聽我弟教訓古波,不斷煽風點火。我弟愈發來勁,用尖細的嗓子充滿威脅地叫起來:“你再這樣,我可不理你啦!”
大姐回來后,我爸不讓大姐出門串親,而且見人放風,想打發大姐,希望有合適人家來提親。大姐委屈地抗議,過一個月還要去讀書,才不嫁人哩。我爸只是回了一句,連個大學都沒考上,你還讀什么書?你就認命吧,別再給家里丟人現眼了!我大姐居然不怕我爸蒲扇般的巴掌,說,這是我的事,我一個成年人了,你們瞎操什么心呀!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我媽正在翻大姐帶來的皮箱,里面有些稀奇的衣物,比如胸罩、內褲,都是這邊婦女沒有的。我媽舉著左瞧右看,似乎在找上面的污點,又有些不知所以然。
大姐在灶火里做飯,我媽躡手躡腳過去,又一遍一遍盤問大姐,到底做了什么沒有?那些衣服是怎么回事?你在外面穿的鮮艷呢,一回家干嗎裝得這么老土?大姐聽得不耐煩,你夠了沒?我媽就軟了下來,咳嗽了一聲,你知道不,外面有些人說你什么呢?你跟古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姐說,就那么回事,我跟他在一起讀書。
“沒考上大學,你不認命,還讀什么書呀?”我媽有些討好似的問大姐,“要不,你讓古波找個媒人來提親,你倆名分定下來了,閑話自然沒有了!”
我聽得出來,我媽是想討個大學生女婿哩!
晚上月光皎潔,靜穆的夜空下,狗吠聲連成一片。在我媽的授意下,我和我弟來到古波家門口,以我借古波高考前的復習資料為名,喊古波出來。
古波正在吃飯,聽到喊聲,端著飯碗出來了。我趕緊把我媽的意思說了,找個媒人來提親,彩禮多少無所謂,關鍵是要有個正規的形式。
我弟用玩具槍指著古波腦袋:“快點來提親,不然我斃了你!”
“為什么呀?”古波說。
“你是大學生呀?!蔽业苡昧ξ宋煲粝聛淼挠薮赖谋翘?舍不得脫下來的新衣服已經臟不可言,“莊子上的人都夸你哩,說你日后要當大官?!?/p>
“問題是,”古波蹲下來,認真地看著我弟,“追求你大姐的不是我,是另外一個四川的大學生呢?!?/p>
“四川的?”我聽了有些不開心,四川人跟鹽一樣到處都是。我們莊子上就有幾個四川人干木工活的,一口嘰里咕嚕的四川話誰也聽不明白。我弟經常跟一幫小孩去找那幾個人學舌。四川木工就擺出一副嚇唬人的樣子,說“老子抽死你”,可也一直沒抽過誰,我弟說是沒膽量抽。再說了,四川多遠呀,在我們的感覺里,快到天邊邊上了。那么遠,一個嘰里咕嚕舌頭伸不直的四川人來當我們“姐夫”,誰心里能承受得了?
“我就要你當我‘姐夫?!蔽业芮檎嬉馇械卣f,“古波,你當我姐夫行嗎?”
“古波哥,我看過大姐給你寫的情詩,也看到過大姐給你做的鞋墊子,我大姐可是真的喜歡你。”看到古波不答應,我突然莫名地哭泣起來。
古波慌了手腳,趕忙拉著我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小妹,小弟,好多事情你們長大了才懂,我不跟你們大姐結婚,但我們會永遠是好朋友,我也會跟過去一樣來關心、愛護你們,明白嗎?”
接下來,沒過幾天,古波母親發出話來:“我家古波,找了個城里的女大學生,相片我都見了,人心疼不說,還是個大官的女兒呢。”
不知道是炫耀,還是看不上大姐索菲婭,反正,古波父母這樣一說,意味著斷絕了我爸媽不好說出口的希望。我爸媽跟高額彩票擦肩而過一樣,干裂無語的嘴唇上掩飾不了極度的無奈與失望。我媽那段時間說話都不靈便了,常說著說著,眼盯著前方,沉默一陣子。我爸爸更是大失面子,他一直不愿責備大姐的原因之一,還以為大姐真和古波談上了戀愛。沒想到,古波已經有了女朋友。我爸覺得大姐不顧女子體統,瞎摻和。
大姐就被軟禁在家里,不許出大門,等親事有著落了,嫁人。
軟禁在家里的大姐,其實很方便逃脫的。從梯子上房,然后順那棵家門口的大榆樹爬下去就可以了。大姐小時捋榆錢,摘果子,掏雀窩,上房走瓦的本事大著呢??纱蠼銢]這樣做。她怕她的再次出逃,會給父母帶來更大的打擊。她見天在蜜蜂嗡嗡蝴蝶翩翩的菜園中,看自己喜歡的書。
大姐經不住我的央求,悄悄給我說了四川男生的故事。他倆都是讀成人本科的,他趁她不注意,在借給她的書里塞了一張電影票。她明白是他塞的,有點不想去??呻娪敖小队赂业男摹?是她喜歡的一位老師極力推薦過的。她最后禁不住誘惑去了。很好看。很震撼。她看到最后,哭得一塌糊涂。等散場了,哭夠了,才發現電影院里只剩下她倆,他在旁邊拿著一團紙巾,局促不安地看著她。
那四川小男生對大姐可殷勤著呢。在C城,大姐白天上課,晚上在C大南校門口擺燒烤攤。古波晚上多半有課或去做家教賺生活費,于是,臉白唇紅的四川小男生趁機來了,卷起袖子,在大姐的燒烤攤上吆喝著招徠顧客,還經常拉一幫同學來照顧生意。
大姐有些模棱兩可地對我說:“其實,覺得還不是喜歡他,他太白了?!?/p>
我說:“姐,你不喜歡就別喜歡了。古波哥哥多好呀,你把他搶過來?!?/p>
大姐苦笑了一聲,怔怔說:“古波喜歡新奇,喜歡他不了解的女生?!?/p>
對愛情,當時還在高一的我霧里看花,似懂非懂,我只知道,大姐當時想出外把書讀好,再做其他打算。但我爸媽不讓。有時大姐會看著兩只追逐嬉戲的蝴蝶怔怔掉下淚來。這時,我弟拉著大姐胳膊說:“別潑煩了,長大了我娶你!”
大姐淚眼迷離,一下子把我弟舉到半空中。
眼見開學越來越近,我爸和大姐之間的弦越繃越緊,我真怕有一天會斷裂。有個非常好的艷陽天,古波請了清真寺“爾領”(學問)很高的開學阿訇,到我們家里,找我爸媽說情,想讓大姐繼續到C城邊打工邊讀書。我爸平素特別信服這個阿訇,說起話來,老拿這個阿訇的話來作為論據,可這次,我爸盡管非常熱情地請上炕,好茶好飯招待,但談到大姐出外一事,遲遲不松口。
我爸犟起來,什么道理聽不進,年輕阿訇不由拍起了桌子:“張老三,論年齡,你比我還大三歲半,我該喊你一聲哥呢,你怎么這么不明道理,你想想,夙德的親媽現在還在哪兒?”
旁邊端茶倒水的我大吃一驚。夙德是我經名。阿訇突然這么一提,快要模糊的記憶,突然跟石頭樣蹦出來,差點讓我軟癱在地上。那是個灰蒙蒙的冬天早晨,我親媽抱著我來到村口,等候穿制服的警察到來。我凍得瑟瑟發抖,問:“媽媽,我們在干啥呢?”我親媽把她的衣服脫下來給我裹上,說:“我把你爸打死了?!蔽艺f:“他經常朝死里打我倆,你打死就打死了唄。”我親媽哭著,把二百元錢用手絹包好,給我塞到線褲的兜里,又把她身上的所有零錢塞進我外兜:“丫頭,緩著花?!本觳痪脕砹?警燈閃爍,我親媽推開我,自己鉆進后面鐵柵欄隔開的車廂里。我看到警車在彎曲的路上忽隱忽現,突然發狂似的追起來。警車停了下來,把我親媽從后面放出來,我撲到我親媽的懷里:“媽媽,我沒有媽媽咋辦,誰管我哩,我沒有媽媽啦,媽媽,我沒有媽媽,誰給我吃?我咋辦呢?”我親媽一個勁地重復:“媽媽對不起你,丫頭,媽媽我對不起你,你好好讀書,長大了嫁個好人……”
我不記得我怎么來到現在這個爸媽家里的,我也不愿去想,現在記憶突然被人從腦海中挖出來,擺到我面前。我看到了我最無助的那天,我蹲下來,抱著肚子,啜泣起來。
一屋子的人頓時跳下炕,圍著我,不斷地勸慰。阿訇爺歉疚地說:“夙德,你別哭,我只是拿你親生父母做個例子,沒感情的婚姻不僅害了自己,還會害到下一輩的。”
我一個人走出房門,淚水漣漣,我家的大黃狗沖大門口吠個不休。我弟揮舞著一根比他高兩倍的木棒,英勇無比地朝大門沖去。我看到大門口有一個陌生人,沖我家探頭探腦。
“小朋友,知道馬秀蓮家怎么走嗎?”這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個頭不高,皮膚白凈,有點像電視連續劇《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雖然說普通話,但感覺怪里怪調的,我一聽,明白了,四川仔!
馬秀蓮是我大姐索菲婭的學名,我弟知道這一點,反問一句:
“你是誰?”
“我是她同學,到這里旅游,來看看她?!?/p>
“馬秀蓮不在我們這個莊子,在山那邊的莊子呢,還要翻過兩座山?!蔽业苌酚薪槭?把木棒子舉得高高的,表示山那邊很遠的地方。
“可我打聽的是這兒呀!”
“我們家也有一個馬秀蓮,不過,早嫁給別人了,你說的肯定是另外那個!你今天晚上必須得翻過山去,那路不好走。”我弟煞有介事。
那個戴眼鏡的四川矮個子,有些疑慮地看了看遠處老牛靜臥般的大山,再看看我弟無瑕的眼睛,邊轉身邊說:“謝謝小朋友?!?/p>
那一天好多事情湊到一起了。我當時滿腹悲傷,沒心情阻止我弟的惡作劇。那男的離開后,我弟揮舞著那根長長的木棒,興沖沖地來到大房里,對正在商量事情的古波說:“你要把我姐姐娶了。”
我聽到我爸的聲音:“去去去,到外面玩。”
“我把那個四川矮個子給趕走了?”
“什么四川矮個子?”
我弟得意地把剛才門口支走四川矮個子的經過一說,說的時候抓起桌子上的一根雞爪,邀功似的啃起來。
“壞了,肯定是他,追索菲婭的那個男生,前兩天我給他打電話,他說要到這邊來玩,看看大叔阿姨呢?!惫挪ㄅ闹笸日f。
大家著急起來。西山頂上的云彩一團濃黑,是暴雨即將來臨的先兆。
“天快黑了,他哪里能翻過這座山呢?”我媽喃喃地說。
那黑云跟塊布幔似的,很快在我們頭頂上了,接下來,呼啦啦一聲響雷,一道閃電劈開了半個天空!
“趕緊找去!”我爸呼喝著。
那晚,村里的每個大人幾乎都發動了,朝山里去找那個戴眼鏡的四川矮個子。可過雨來得太急了,劈頭蓋臉鋪天蓋地,一時間,山洪下來,出去找人的村民先后回來,沮喪地搖搖頭!我爸和古波,后來穿上雨鞋雨披,出去后一直沒有回來。
第二天,山里頭的一戶人家給村口的小賣部里打來電話,說有一個四川的年輕人,昨天半夜連滾帶爬的進了他家,說是找后灣莊的馬秀蓮。我說你找后灣莊怎么找到半吊水莊來了?那年輕人說他問路問來的。
打來電話的山里人家說:“叫那馬秀蓮家的人趕緊來領。”
我媽接完電話后,念了一句:“知感真主?!?/p>
最終,大姐跟古波,還有那個四川仔一起走了。一晃六年過去了,大姐讀了自考之后,又考了研究生,然后跟那個四川仔結婚,一起出國留學去了。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當年我們以為四川已經是在天邊邊上,但誰想到今天大姐和我們相隔幾個國家呢?現在在C城報社里當記者的古波,每次在QQ里聊起我大姐,不自覺地拿大姐給快要大學畢業的我打氣:“小夙德,我告訴你,任何時候,有困難和挫折是一種常態,你大姐看懂了這一點,可成了一個理想化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