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利彬
周末無聊,便去鄉下休閑。在村舍對面的沿山公路上,一匹身材俊秀、頂門團白、鞍韂華麗、渾身如披棗紅緞袍的馬,正載著它的主人,威風凜凜地沿著公路緩緩而下。避過山的陰影,步入陽光普照的平川大道,只見那匹馬闊步昂首,顯得飄逸、大度而又從容。疾行時,蹄鐵鳴響,節奏整齊而富含韻律,壯美奇麗的行姿中,似乎在隱隱溢泄著對不時頻頻回首觀望的行人的鄙夷與嘲諷。
很少見過如此俊麗、華貴、飄逸、高傲而又走勢奇絕的馬。它疾行如風,英氣懾人,雖無烈性的嘶鳴,但一旦與它那雙如炬而又冷峻的目光相遇,人就會由衷而又快捷地垂下自己高昂著的頭。它滿身汗水蒸騰,卻不打響鼻,任勞任怨中,又深透著剽悍、慷慨和勇毅。它使駕馭者顯得威風八面,既高貴又闊綽,也使仰觀者顯得既卑怯又羸弱。它雖然背負桎梏,受人奴役,但卻從沒人因此而小覷它。相反的,它卻以善解人意而聞名,以忠誠勇毅而頗得人們的贊賞與呵護。這種禮遇,在人所調使與豢養的所有動物中,都是絕無僅有的。
爺爺說,這是匹久經馴服的馬。身正腿穩,昂首闊胸,蹄矯健而迅疾,尾向后向下斜垂于兩后腿正中,呈斜線狀,這就是走馬奔走時特有的形體特征。如此稀罕之物,不僅今天少見,即使是向前回溯半個世紀或者更早,它也是權門豪族和大戶人家的專有之物,是代表門第與身份地位的一個特征。在過去,每逢清明踏青,朋友相邀或者是行走公門、催租收賬,那些闊佬闊少們便都乘騎走馬,攜家眷,帶仆人,以示榮耀。那個時候,大戶人家的走騾子走馬,棲有精舍,飼有專人,喂料精細而講究。常往返于江湖間,經營商行的豪門富族,不僅騾馬成群,而且還專辟牧場,又聘雇著專門的馴馬師。馴馬師的一個主要職責,就是挑選精駒良馬,視東家出門騎乘的路途和棧道,訓練出體質與腳程不同的走馬。
馴走馬是一項長期而又艱辛的苦差,一般要經過竟挑、調使和補調三個階段。對馴馬師來說,最關鍵的就是要慧眼識駒。他們依據馬所具備的溫和與合群的脾性,先將一群小馬放逐牧場,然后通過竟跑的方式,來觀察馬的耐性、毅力和銳氣。正如人所共知的那樣,馬跑起來都喜歡奮力占先,它們總是要爭著過一條河,跳一條溝,練習著冒險,甚至于眼看危險當前便更加起勁。而凡是在這些自發的練習中奮勇當先,肯做榜樣的馬,都是最勇敢、最優良的;并且,一經馴服,常常又是最溫馴、最良善的。
馴馬師們一旦選定了良駒,便把它們隔離起來精養。待調養過一段時間后,便牽著它們步入了馴馬場。馴馬場是開闊而封閉的,其間布滿了各式各樣高矮不同的木樁和柵欄。它們都是視馬的年齡、身高和訓練的階段而量身定制的。接受初馴的馬駒先在低矮的木樁間游走,每次都練到出汗時為止,其后便依次是較高的木樁和柵欄。
小馬駒在經過一兩年的這樣反復空身訓練后,便逐漸習慣了“紳士”的步履。這時,它們的氣力也隨同體格的發育而有所增長。等待它們的又將是更加嚴酷的負重訓練。于是,當馴馬師們在這樣的馬背上由輕而重地馱上些土或者糧食時,馴走馬便進入到最關鍵階段。待載物訓練成熟平穩后,就過渡到了載人訓練。每逢這樣的練習來臨之際,馬與它的主人便開始了真正而又恒久的接觸。從這個階段起,馬在其主人的授意與驅使下,不僅要學會克制自己的烈性,而且還要學會察言觀色,迎合主人的意旨。它們不僅要熟識主人的脾性和每個慣用動作中所映射而出的指令,而且還要學會與它們的主人同歡樂共患難。將一個野性十足的四足獸嚴馴至此,這在人類的征服史上,都無疑是一項值得涂抹重彩的壯舉。
補調是訓練走馬的最后一個環節,也是貫穿于整個走馬調訓過程的一個環節,在這個環節里,馴馬師要根據東家的意愿,適時地調整走馬的缺憾與遺漏,直到讓東家真正滿意時為止。爺爺曾給河湟地區的一名馴馬師當幫徒的時候,就最頭痛這種事情的到來。有時,為了遵照東家的意旨,糾正走馬的一個走姿,增減一個蹄印的距離,或者是整平馬的一塊背肌,完善馬的一綹鬃英,都不得不推翻原有的訓練方案,重新再馴。
因此,在爺爺那個時代及更早的時候,馴走馬其實也是在訓人。對馬的教育以喪失自由而開始,以接受束縛、滅絕天性而告終;對人而言,以抹殺個性而開始,以接受人獸折中的性情而告終。但人卻又往往是反復無常的,既學不會馬的溫和,也永遠無法真正企及馬的忠誠與烈性,人在自然中,最善于駕馭的,是生存的技巧;最樂于曲意逢迎的,是對生活好高騖遠的挑剔與選擇。即便是再高貴、再完美的人,也永遠無法真正像走馬一樣,臻美而準確地遵從著生活所賦予他的方式與節奏,忠誠而沉穩地走完自己的一生,這是爺爺半生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