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白 族)
鄉村記憶
生于滇西邊陲的一個小山旮旯里,那里藏有我童年時的種種熱情與憧憬。鄉村的生活在我心里真如一闋闋濃韻的詩篇,如爺爺的土酒般香醇,如爺爺的破煙桿般厚實。鄉村以它特有的稟賦屹立于歷史的風雨與現實的窘迫中,堅忍之氣深深地藏于連綿起伏、氣勢磅礴、煙霧彌漫的大山里,質樸的生活平靜地顯露了出來。
乳白色的炊煙在村莊上空裊裊娜娜地飄著,古老的村莊,幾聲狗吠,一些面色鐵黑的莊稼人扛一把鋤頭,在蜿蜒的山路上急促地走著,在農村每一天都生活在焦急與迫切之中。如天般純凈碧藍的炊煙是村莊的靈魂,天際微微泛白便熄了清淡的靄煙而出,傍晚時分夕暉微茫之時又踏著與暮色相融的炊煙而歸。炊煙敘寫著村莊的過去與未來,步于小路之上,望著藍煙四合的情景,真是無比的舒心無比的愜意。一串串的憨笑攀談之聲在曲折的小徑上如溪水般嘩嘩流著,沁人心脾,一天的勞頓便悄悄地消逝了。沒想到在漆黑的屋里嗆得眼淚直往下流的煙透過青灰的瓦片,透過房屋四檐的縫隙,竟能繪制出這樣一幅柔和、祥瑞的晚景圖,也許在外人看來,這只能去田園詩里尋覓了,但也許翻一卷孟浩然,翻一卷陶淵明之后,才會分辨出二者之間的區別。在這一幅田園風光的晚景圖里面雖隱含了太多生活的艱辛、歲月的殘酷,但流露給人們的依然是一個莊稼人所獨具的厚實,滿臉看起來挺親切的溝壑以及洞穿萬物的眉眼間流露出的祥和。
如果說炊煙是農村靈魂的話,那干涸、黃褐色的土地就是農村質的載體,是對農村來說最本質的一個東西了。每當隨著父親、母親步于田埂抑或拄一把鋤立于田塍時,逝去的爺爺、逝去的奶奶的容顏就會清晰地在腦中浮現。爺爺是拖著一根旱煙桿回到了那曾使他無比自豪、無比舒適的土地里的,是由于土地的靈性使然吧!奶奶不隔幾天便也步爺爺的后路了,奶奶卻什么也沒有帶走,只帶走了幾抷泥土。那曾經浸濕了他們汗水的土地,在他們看來是那般有靈性的土地,蝕干了他們的淚水,湮沒了他們祥和、朗然的微笑。
一想到父親,想到母親,土地便隨之而來,土地就是父親、就是母親的根。父親、母親作為一個莊稼人,守護著家里的那幾分薄田,每天都有干不完的農活,天際才發出淡淡的魚肚白,父親與母親就踏著晨風,把沉厚的腳步一串串撒于山間野徑之中赭紅色的土地里,遠處望來兩個黑點立于田地里,如一顆痣深深地印在了臉上,容顏老去,痣卻絲毫不消。聽著爺爺講起祖父敗家的事跡,聽出了土地對一個莊稼人最起碼的意味,在爺爺略有點遺憾的口吻里,我似覺出了爺輩父輩對地主都有幾分羨慕。偏僻、荒涼的土地,依然能種出不太奢侈的糧食,略添一些生活的缺憾。每一分土地里包含著農村生活的千姿百態,看著起伏連綿的土地,意念之中出現了這樣一個想法:土地如能讀懂它,即可讀懂農村的生活、農村的歷史。在我意識深處土地就是一部卷帙浩繁卻異常清晰的鄉村生活史詩。沒有土地,沒有土地里的秧苗,沒有土地里揮淚堅忍的莊稼人,那就不是農村。
重構著祖輩的身影,父輩的身影,每天都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今在家勞作的哥哥妹妹也融入了這一個體系之中,吹幾聲唿哨,縫幾個鞋墊,野罵牲畜幾聲。生活在了無比負重的生活里面,特別是妹妹過早地品嘗了生活的艱辛,生活的苦楚。當雙親逗樂著小孫子時,妹妹又在那邊說些什么呢?在異鄉,偶爾看到幾個躬耕的農人,看到鋪天蓋地的油菜花,看到正抽穗的麥苗,我聞到了存于記憶深處的鄉野氣息,看到了哥哥、妹妹忙碌的情景:忙不迭,已顧不上拭去臉頰上悄然而落的汗水,任臉上殘留著幾條汗浸的痕跡。我卻恰與妹妹相反,過早遠離了沉重的農村生活,拿一卷書,任奔跑的羊群漫野散放著,自己則在山頂上任涼風颯颯穿透衣背抑或是進入森林的深處聽著潺潺的溪水,看濃綠的樹叢,享受著脫胎換骨般的閑適,我還有幸看到了山頭旭日初升,我以一種詩意的眼光感受到了日出分娩的壯觀及其分娩前的柔和,清風徐來,鳥聲啾啾,如絲如縷的浮云在天際躍動著。浮光躍金的天空無比雍容華貴卻異常素凈、異常雅致。而祖輩、父輩,哥哥、妹妹也許永遠看不到山野情趣的詩意,只知道每一次的旭日東升對他們意味著一天勞作的開始。
村落里依然有用柏木撕成的木板做成房頂的房子,有些是用一些圓木搭建而成,特別是那些豬圈、馬廄基本都是一色的木板,一色的圓木,只有屋頂或屋檐生長著的青苔還能略微顯示出搭造時間的不一樣。房屋錯落有致,擁擁簇簇卻有點懶散地坐落著。時有牛哞之聲,驢子叫聲稀落而出,蜷縮在柴垛上的狗百無聊賴地用惺忪睡眼向過路的行人瞅上兩眼。雖古樸卻不失現代氣息的農村依然藏著生活之重,歲月之艱。
炊煙依然悠悠升起,土地依然在山野間平穩地敘寫著農村的史詩,里面有哥的影子,有妹的汗漬。
瘦溪,敗坊
駐足在剛造的石橋上面憑欄而立,看著已被剝蝕得搖晃不止的木板橋,干瘦的柳枝在凜然的寒風中瑟縮著,少時的許多時光都是背靠著那柳樹蹲坐在木板橋上享受著涼風習習,注目著清澈的溪流,演繹一段段的幻夢遐思。如今仰望著藍湛湛的天空,故鄉的風物正風化著,心也倍覺凄涼。
故鄉那條小溪活活地流著,用它晝夜發出的細小響聲撞擊兩岸,擊出令人心碎的呻吟聲,瘦小的細流給人的感覺如已到窮途末路一般,外鄉人只能從那寬寬的河道來想象小溪流曾經澎湃洶涌如掙脫韁繩的野馬奔跑著的壯觀情景,痛心疾首的心緒在我佇立時會重新回到腦海,放蕩不羈的心力不斷摧毀著河道上的灌木叢和岸邊的作物。記憶當中已有許多年沒有這樣的場景了,小溪的流量正日趨變小,今天河道上留下的是一盤盤散沙,一堆堆磨得光滑的鵝卵石,一條細小的緞帶發出亮眼的波光。寒冬臘月,狼藉的樣子醒目地撼著內心,云朵的陰影迅速地從河道上跑過。冬日里河岸上的草木干枯,春日的生機盎然無處可尋,小溪更是無助地流著。偶然有洗衣的女孩坐于河岸漿洗著衣服,信口輕哼著的歌在小溪的粼光中如窗簾隨風飄動。這時的小溪發出歡快的聲音,當女孩提著籃子離開小溪,甜甜的聲音也隨之消逝了,嗚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擊著溪小的石塊,卷走溪中的流沙。 隨著日益瘦小,小溪已載不動農村的許多風俗,沉重地往遠方攀爬著,寒食節的紙絮滯留在了小溪那小小的漩渦中。微風過處,陣陣喧鬧的聲音隱入了小溪涼涼的水流聲中。
每一次佇立于橋上,我都會細細地察視著小溪的變化,河岸的變化,河岸上孤立的磨坊伴著溪流不斷朽腐著,我每一次都會冷眼瞧著。這一次冬日返故里,佇立于橋上,看著小溪、河岸的變化,磨坊意外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雖沒有承載著過多歷史的旋律與韻味,卻用它獨具的性靈向我闡釋著它的意義。
干涸的溝渠雜草盤纏,斷石碎沙雜堆著埋沒了引水的水槽,屋子的房檐已殘破不堪,橫架著的檁木及搭在上面的椽子朽腐得不能入眼。許多瓦片掉入了屋中,砸爛的碎片已失去了它原有的色澤,厚厚的一層綠苔積在了這些碎片和墻木上,墻木的縫隙里面還沉著灰白的粉末,里面夾了很多細細的碎石子。曬爆裂的石塊散堆在門檻外,枯蔫的草叢在磨坊的外圍聚積著,連屋里面也有干草長著,數十年草木灰的影子還能依稀辨認,冬日的早晨,不知從何處的石罅里擠出的細小流水積在了傘骨架般的水車上,棱柱尖尖的,那水車真如散了架的老人般蠕動著干癟的嘴唇吸收著河道上傳來的冷風。磨盤不知被些什么人抬去了,只留下了個大大的窟窿和橫著的一根朽木。從什么地方看,磨坊給人呈現出的都是落破的樣子。年老的人一邊摸著花白的胡子一邊給滿臉充滿稚氣的孫輩講起關于磨坊許多動人的故事,那些小孩都會用半信半疑的眼光與口氣回復著老人,年幼的心里只有現代機器的轟隆之聲,只有滿臉滿頭粘著的灰白,不敢想象這樣一座破敗的磨坊里能有汩汩的水流擊打著水車發出的優美聲音,更不敢想象多少美好的夢隨著水聲磨出了許多香甜的味道。即使看了許多關于村姑鄉土的電影、小說,許多人依然想象不出這樣一個殘破的屋子里也能演繹一段段純凈、樸實的愛情。風逝去了,磨坊殘破了,人間最純美的愛情也隨之逝去了。
小溪汩汩淌著,河道上的冷風盈入了袖中,干枯的草叢在凜凜的寒風中簇在了一起,打碎的瓦片悄然落地,發出了一聲清晰卻特別刺耳的響聲,隨著風悄然而逝。
老 馬
山路彎彎曲曲的,坎坎斜斜著,路邊的草叢、灌木已頹敗。一匹蹣跚的馬正邁動著老態的步伐,后面跟著的人佝僂著身軀,嘴上叼著個斑駁陳舊的煙斗,升騰著的煙霧如這冬日午后的陽光,懶懶的。走近前看清了那匹馬,絳紅的毛色,里面都夾雜著許多白白的毛,身子闊大讓人一看便可想象這匹馬年輕時健碩的身子。那人臉上千溝萬壑,說話時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時而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放低自己的腳步聲,看到這老馬讓我想起了以前家里的一匹老馬。輕輕地訓斥著它,那是一匹被遺棄的馬匹,低廉的價錢足以說明那是一匹無用的馬了。看著它噙滿稠稠的淚水,我真不忍深入那深深的瞳孔中,低垂著的睫毛似含了太多的委屈。那時的我動了惻隱之心,但也只能把自己靠著馬頭,撫觸著它。眼睛收不住淚水,緊閉著的雙眸看不清馬匹的未來。
一身的健壯穿行于山野中,那是何等的威風,清脆的丁當聲斷斷續續灑滿了那羊腸小徑,隨風隱入了山道的深處,林深葉茂的大山讓它在其中揮灑著汗水。夜闌人靜,大山深處黑沉沉的,它在其中孤聲長嘯著,似在招朋引伴,又似把自己的生氣傳給大山。與它一樣的馬匹在深山里應和著,如雷的回聲震破了夜的寧靜,每天都有雜亂無章的馬蹄印在大山深處,片片枯葉輕柔地覆住它們。山頂上馳騁著的馬幫的身影,遠遠望來真如沙漠深處的駝影。細心諦聽著悅耳的馬鈴聲,大漠深處駝鈴般悠揚而去,樹影漸漸稀疏,馬也隨之顯出了它的老態。直挺挺的身子已變得無勁,縱然長嘶的身影隨著樹隱去了,只留下了松動的牙齒啃著干枯的草,并不住地打著響鼻。
山上的早晨是清爽迷人的,馬匹踩著濕漉漉的草地,不知名的花星星點點在一片片綠草中點綴著。馬匹飲著晨風雨露,啃吃著蓊郁葳蕤的草簇,不住地來回甩著尾巴,抖著鬃毛,偶爾仰天長嘯一聲。朝陽布滿山谷的時候,馬匹便開始出發了,那馬鈴聲又開始悠悠揚揚了。
當年的馬幫文化深深地鐫刻在祖輩、父輩心中,如今只能從這些年老的馬匹來回憶著往日的情景,牽著馬匹抹淚長嘆著。在外鄉人看來,當年的馬幫文化真是不可多得的鄉村記憶。殊不知,這馬這人背后藏著悲楚的記憶。當年的馬隊是如何簇動著,如何在馬群后面唿哨著,這一長串的問題也只有能從祖輩、父輩那自豪而痛憐的口吻里面捕捉一點了。
隨著花開花落和著冷風,殘破不堪的屋檐下,總有一群老人正用飽經滄桑的臉面對著,談著昔日的馬幫文化,我在這兒聽到的只有深深嘆息。過路的馬駒,他們那飽經滄桑的眼一看便可判斷出這馬會變成怎么樣的一匹馬,情不自禁把它與往日伴著他們的馬匹比著,大肆夸著自己的馬匹并用飽經風霜的眼睛洞穿著那趕馬人。
夕陽西沉的時候,山道上的瘦馬、老人迎著冷風,不住地發抖,銹跡斑斑的馬鈴發出了沉重、喑啞的絕響。馬匹走在老人前面,四面瞻視著,已沒有了往日長嘶的氣力,無奈地收回了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前方,悄悄地隨老人回了馬槽,候著主人給它的一些草料。老人叼著煙斗,看那煙胡亂地轉悠著,聽著馬棚里發出的聲音,嘆了口氣,咽了晚飯便睡了。年輕的馬匹,年輕的自己入了夢,露出了疏朗的笑容。想著家里那匹遺棄的馬,思著馬幫文化,故鄉的山野里又響起了一串串悠長悠長的馬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