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鼎岙
進入二十一世紀后,隨著上海現代化國際大都市形象的確立,臺灣進一步掀起一股投資、移民上海的熱潮。據兩岸統計,2000年在上海臺商約三十萬 ;截至2005年,上海的臺商已逾越五十萬 。“上海的快速發展,成為淘金夢的新樂園。” 與此同時,“臺灣人在上海累積的時間與人數” ,①也漸次成為臺灣作家筆下上海題材的來源。2000年后,臺灣知名報刊《聯合文學》、《皇冠》、《聯合報》、《中國時報》、《自由時報》等,相繼發表了一系列關于上海的散文、隨筆,尤其《聯合文學》、《皇冠》、《中國時報》還推出了多篇以上海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這些小說作者都擁有多年在上海生活的體驗,內容上握扣臺灣人在上海的競逐打拼、愛欲情迷、沉浮滄桑,手法上多客觀寫實,并能穿越臺灣人在上海鮮華、風光的表面,進入其內里或綿軟純一或糾纏辨證的深處,對臺海兩岸分離半個多世紀、大陸改革開放約三十年以來,臺灣人在上海種種復雜的社會心理進行歷史的叩問和思考。因此作品一經刊出,即受到文壇不小的關注,著名作家李昂將此譽為新世紀“臺灣文壇最特出的現象”。②
囿于資料,2000年以來筆者就管見所及,迄今能夠讀到的相關作品不少,印象深刻的為五篇小說。其中成英姝的《上海迷宮行》想象大于寫實,本文暫并不列入評介范疇。
張蕙菁的《和平飯店》最早連載于2001年7月6日至10日的《中國時報》,后又入選臺灣九歌文庫《2001年小說選》,《臺港文學選刊》2004年第9期轉發。小說講述了一個叫查理的臺灣企業干部,受公司委派到上海去收拾日益凋敝的殘局,盡管前后只有兩次,而且每次停留的時間不長,但是上海日新月異的面貌、勃勃生長的商機,令他震撼不已。查理在上海,不計個人得失,大刀闊斧精減冗員,然而他回到總部后,公司并沒有再給他赴上海續職的機會。他也沒有自己再回上海創業的打算。可是,查理在臺灣,“和所有人聊起上海,便說那里是下一波經濟發展的焦點,市場太大了,到處是機會,先前去投資的現在開始回收,現在不去就遲了”。小說還設置了兩個細節:一個是查理第二次離開上海前,為了俯瞰全上海,登上了“全中國最高”的建筑——八十八層樓的金茂大廈;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位蜘蛛人,“他原來只是去參觀大樓的,突然毫無預警地,他脫下了外套……”“一個鐘頭后他攀抵樓頂,被公安帶走。他淚流滿面地告解,為自己的違紀行為懊悔。”“夜里查理在旅館的房里看完那段新聞報道,(卻)默默地將電視關了”,那時“他的心理也充滿了蜘蛛人的虛榮。”但這個人物也有另一面:“查理在上海只待了不到兩個禮拜,卻去了和平飯店五次以上。每次都是晚上去,去聽老年爵士樂”,而查理卻是個音樂的外行人,“老實說,他的生活如果少了這些音樂電影之類,搞不好連他自己都不會發覺”,查理受感動受吸引的是和平飯店的“氣味”,因為 “上海一年一個樣,每天早上它又拋棄了昨天的預言。只有和平飯店守著它的老邁,它的爵士樂還會在上氣不接下氣當中吹奏下去。”整個結構,作者采用蒙太奇敘事,情節交錯推進,于人物心理的時空變換之間,抽絲剝繭般逐漸引出對臺灣人“新上海熱”中之非理性的冷靜思考。一方面,作者肯定了蓬勃成長的現代化大上海中孕育著多種多樣的發展機會,表達了對臺灣人普遍到上海謀求發展的想法的理解,另一方面,借主人公不斷的追憶、上和平飯店,同時又暗示出上海在深厚的歷史和崛起的新銳之間也是充滿了挑戰性,不是那么容易征服的,“有成功,就有失敗”。作者多年在上海臺資公司負責,感受自然非同一般。從而,它不止針對臺灣的上海熱,也對大陸廣大的同胞注入了一劑清醒劑,發人深省。
《十八香》系一長約四萬多字的中篇,見《皇冠》2004年3月號,并被列入當期“推薦小說”,作者符芝瑛。該小說主人公名叫季林,任職臺灣一家較大型公司經理,事業順遂,家庭、感情一向平平穩穩。后因公司到大陸謀求發展,而季林“業務嫻熟,加上帶點親戚關系,比較可靠”,小老板征調她到上海去籌備新公司。在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秀林殫精竭慮、黽勉從事,歷經八個月的艱苦拼搏,新公司終于如期在上海風光成立。但是,鮮為人知的,秀林贏了事業,卻攪進了一段曖昧不明、似有若無的情愫;諷刺的是她在臺灣的“后院”也“失了火”,老公同時卷入了婚外情。這個小說看似十分通俗,其實卻深刻表達了作者對現代社會新成長起來的一代強調所謂精彩人生而遺忘了傳統倫理美德的一種憂傷。由于全球化,西方情欲泛濫的影響無遠弗屆,古老的、詩意的東方價值體系一天天走向式微,人類泊靠的家園也逐漸受到挑戰。但是小說到最后,作者寫道,秀林當下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回家吧!”秀林的姐妹淘阿珍,經歷過十幾年的青春輕狂,也開始收心“想結婚了”。作者對未來仍然葆有自己的理想。
《敢問馬大嫂》和《插隊》兩個短篇小說作者都是章緣,最初分別發表在《聯合文學》2006年第9期和2009年第8期。《敢問馬大嫂》敘寫了一個隨家從美國到上海來生活的、夫姓邱的閑太太,學說上海話,也能盡力適應上海的習俗人情,但是由于種種的誤解,往往給自己造成莫須有的焦慮。《插隊》中心人物叫彼得汪,曾經在美國留學、工作十年,表面看上去一切順順當當,實際上卻備嘗艱辛和寂寞。后因受雇于一家臺資公司,彼得汪來到了上海,出乎他想象之外的,由于精通英語和同時是華人,這種雙重的背景立即使得他光芒四射,不僅普遍受到上海本地人的看好、西方人的尊重,而且離棄過他的一位美籍猶太女子也開始對他刮目相看。這種前后徑庭的對比,深深刺傷了彼得汪敏感的心弦。終于有一次在多喝了點酒失控之后,彼得汪面對一位自以為是的英國佬,他的憤懣、苦楚、委屈像火山一樣噴薄而出。兩篇作品實際上都在探討一個困擾華人或臺灣人許久的身份問題。相對于“差異性”,就人來說,“身份”是人在組成社會后出現的一種特殊現象,“是一個個體所有的關于他這種人是其所是的意識。”③按照英國社會學家斯圖亞特·霍爾的看法:“我們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經完成的、然后又由新的文化實踐加以再現的事實,而應該把身份視做一種‘生產,它永不完結,永遠處于過程之中,而且總是在內部而非在外部構成的再現。”④ 《敢問馬大嫂》中的邱太太,雇了一個本地鐘點工馬大嫂,幫她“買小菜、汰衣裳、燒飯”。在家她是主人,馬大嫂是客人;走出房子,她又成了客人,總是受到本地人的注目。由于身份不斷地轉換,最后邱太太自己對自己“是什么人”也模糊了。“夜深人靜時,她戴耳機閉著眼睛”,“問一大堆私人問題”:“假如儂是上海人,吾就是臺灣人,假如儂是中國人,吾還是臺灣人……錯了錯了,吾實際上是美國人,華裔美國人……”混亂、尷尬,心里“覺得毛毛的”。《插隊》里面,彼得汪更清楚意識到,當本地人高攀他的時候,那并非因為他是“汪”,而是他是美國人“彼得”;當外國人賞識他的時候,相反同樣也不是因為他是“彼得”,而是“關系,各種關系”。這樣,彼得汪一直不停地總在“插隊”,身份沒有定所,處在焦灼之中。
可以說,不同的作品,作者都從不同的側面進行了不同的觀照。相近的題材,思考的問題卻各有關注的焦點。而有趣的是,這些新上海紀事,相較于對祖國大陸其他地域的書寫,臺灣作家筆下的上海臺灣人,共同擁有一個相似的特征:無論生活或工作,在上海的臺灣人大多為居住者,已若明若暗地融入了上海社會,而非如到內地別處去的觀光客的姿態。《十八香》中秀林到上海以后,“不知不覺中,秀林這幾個月好像快被上海同化了,講話變得直來直去,生機勃勃”,“回到(臺灣)公司述職,同事七嘴八舌問她上海生活怎么樣,還有人說她越來越像大陸妹,連口音都不太一樣了。”
思想者愛默生曾說:“哪里有美好的事物,哪里就是他的家。” ⑤如今的現代化大都市上海對于彼岸臺灣人以及全世界,都以她的“美好的事物”,彰顯著獨特魅力。
①②見李昂《想像臺灣》,載2002年臺灣九歌出版社《“九十年”小說選》。
③轉引:錢超英《身份概念和身份軼事》,載2000年第2期《深圳大學學報》。
④見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載2000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羅崗、劉象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第208頁。
⑤轉引:劉再復《新哥倫布的使命》,載2004年第10期《臺港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