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步釗(香港)
記憶是屬于經歷的,要經過萌芽、成熟、沉淀、發酵;印象是后發的,是一種撫摸的感覺,可以擦邊而過,也可以傾蓋相融。上海和杭州,我只敢談印象,不侈言記憶。上海像西裝筆挺的生意人,杭州像低鬟淺笑的仕女;上海是綿延開拓的,杭州卻是不斷地內斂回蕩。
上海記憶
王安憶在《尋找上海》里說:“可是那里面,看見的是時尚,也不是上海。再回過頭來,又發現上海也不在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樣豐富的有表情的面相,它變得劃一。而且過于光鮮,有一些粗糙的毛邊,裁齊了,一些雜蕪的枝節,修平了。”上海似乎是這樣古怪的城市,它觸發概念聯想多于現實,它把真實深藏在許多修飾和刪減之間。于是許文強的長褸白圍巾,在雪地中,幾乎成了一代人的共同景深,而且從這里去想象上海,把它和富貴繁華有機而不諧協地拉扯在共同的臉相造型之中。這里只有概念和印象,像我這種香港土生一代,不是張愛玲和蘇青,連交臂而過的因緣也沒有。那是夾著現代化洗禮的身影追尋,一切的眼熟,都耐不住再進一步的探討和反思。導游說游客到上海是看派頭,滿目是高樓,浦東的發展像一種歡呼,高亢地簇擁著現代中國的經濟發展。不過旅游車在高架上走過,我偶爾會看到上海著名的弄堂,灰灰黯黯的,妥協而整齊地鋪在玻璃窗外,那些在作家筆下、時代聲中的一種氣味,永遠訴說另一種上海故事。
張愛玲說她寫《沉香屑》、《傾城之戀》時,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說上海故事的人太多了。余秋雨、王安憶、張愛玲、茅盾、林徽因,現代的有也斯、李歐梵,我再來些聲音,也只能成為一種丟在深谷的蛙鳴。所以我只是希望看和想,即使不自禁地觸發勾勒出一些印象,只是走過時代蠕動的車道時,發出一兩下清脆的回音。
……上海印象,由童年的公屋歲月開始。
那時住在葵涌的廉租屋,每層挨住著四十戶人家。走廊永遠幽幽暗暗。我們家住在走廊的中段,盡處則住著一戶上海人夫婦,我們小孩子叫他們朱生朱太,母親就只管叫上海佬和上海婆。朱生有點神出鬼沒,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職業,記憶中只是個高瘦羸弱的人。朱太則不是,印象中的造型永遠是穿碎花睡衣,頭上夾著一大堆發卷。媽媽說那是洗頭后,用來保持電過的頭發的鬈曲。她經常來我家打麻將,夾著上海口音的腔門很大,動作也夸張,有點像電影《功夫》的包租婆角色,叫人想起野獸派畫,也透著元代散曲的粗豪率直。粗豪和率直,不帶士大夫味道,在某些時代是一種美德──雖然這要到我成年工作后才懂得。
這些有關上海的記憶都嫌太干澀,沒有真正生活的流動,所以也沒有真正的喜怒哀樂。童年可裝載的事物和味道太多了,“上海”二字,憑什么可以占一席位?最多只能是許文強和丁力的恩怨情仇。認識上海的另一種方法是閱讀,不過這是成長后,進入知識世界的另類相逢。文筆細膩和纏夾不清的感情、對富貴繁華的喟嘆,總愛錯落散灑在上海這城市。白先勇、張愛玲、王安憶、陳丹燕,不管是繁華洗盡的錢將軍夫人,還是歷遍情感顛危的白流蘇,歲月淹逝中,上海在虛虛實實的藝術世界里,總叫人喟然生嘆。
我的上海記憶都不真實。童年的朦朧記憶,小說中的煙花情事,都叫我這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這城市迷茫阻隔,只有親身經歷才最真實。我三次到上海,恰好分布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和新世紀開始后的數年。每次大約相距十年,像分階段般看到國家的進步。這次在上海,經常看到有人排隊購買房子,我不為資本主義橫來而驚嘆,卻為“排隊”的隨處可見而動容,至少挑動我記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游上海,目睹一些上海市民擠公交車,橫拉硬拽、粗言四濺,更有些人拼命把幾歲孩子從窗子“塞”進車廂……二十年歲月,國家的富強和進步不在于加入世貿和樓價急升,而在于包容、尊重和珍惜的概念中。在一幢又一幢瞬間矗立的高樓背后,應該是文明豐盛的二部同唱。不管是童年公屋的朦朧追憶,還是車窗外,沉穩堅守的弄堂風景,整個城市的呼聲都回蕩在其中。
烏鎮
烏鎮夾在上海和杭州之間,像兩段章節間的一幅插圖,可以暗藏韻味,回響著章節的聲音,也可以獨立亢傲地呈現自己的神采。它不是你閱讀的目的,卻又清晰明顯橫示在這里,增強過渡的情味,惹你的流連和遐思,提供解讀的多元性。在這里的停頓,雖然一翻就過去了,但你會遲疑和徘徊,像你在鎮上走動。斜陽就靜謐地守在灰蒙的天空一角,一切都透出柔軟的質素,連鼻子也嗅到寧靜的氣息。此時你站在橋上,望著腳下汩汩流走的河水,想起這樣的詩句: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
敲鑼的又過橋
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
真的,江南小鎮,總叫人想起卞之琳。
三十年代的風雨欲來,詩人憂國傷民的寂寞與不安,像我們這樣拿數碼相機的游客難以蕩回歷史的痕跡中。臨水的舊屋,像在斑落的木色中,女孩坐在木船上,望著脈脈流過的不老河水,目光卻落得很遠很遠。“吟人都道江南好,江南人卻天涯老”,一代又一代漂泊在外的同時,也有一代復一代呆守河邊。我們舉起相機,江南小鎮的寧靜和憂愁,都只能是風景的注腳。數碼相機把少女的景深壓得平面化。烏篷船在這里,只是游客嬉笑的搖晃,不再有艾青來問:“映著燈光,垂著頭,坐著的是誰呀?”我們到來時剛好日近黃昏,由長條石板鋪成的古老長街,顯得更加的清冷。一列列排門板的商鋪,在寂靜和古老中,只有老者淡泊地叫賣。那是一種不真實的商業景觀,在沿河構建的水閣人家,到斜陽掩映的石橋,枕水而居令人失笑“一夜看盡長安花”的急相。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在這里,應該是呆呆俯視橋下的流水,然后想得很遠很多,例如卞之琳,也例如茅盾的《林家鋪子》。總之就是時間的慢格,我希望停下來,然后思索、體味,但是匆匆忙忙的行旅,只適合到此一游的情趣,文學藝術的溯洄,蘆花叢阻,就像我們現在趕著叫華東、長三角而不呼喚江南,時代就是腳下的流水,在兩種聲音之間流走,而且無聲無息。
在西湖看櫻花
“只緣相思不緣愁”。西湖是我永遠的情人,由上海經烏鎮而來,黃昏冉冉,暮色蒼黃中,趕這場相思盟約真叫人怦然心動。余秋雨說即使是初游西湖,總予人舊夢重溫的味道。不錯,只要你真心喜愛中國的歷史和文化,真心地追尋煙雨和山月,西湖就永遠是一段刻骨的相思,在古舊的歷史歲月中如此,在政經起飛進步的信息時代也如此。
國家進步,見之于——游西湖不用再買票。
或者你要說我冬烘太過,但我就是曾因此憤怒過。故宮博物館可以賣門票、六和塔可以賣門票,但九寨溝不可以、泰山華山不可以,西湖更不可以。因為這是上天對人間的溫柔,是古代賢才對百姓的憐愛,蘇軾早就說“且夫天地萬物,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無竭”,在最封建的舊社會,再專制的君主,也明白江山風月,本無主人,惟閑者得之的道理。
如果要引來譏誚,我只能說這是一種“有系統的天真”。用來面對生命種種歷練不大好,用來觀照祖國千秋的江山風月,卻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堅持。我在西湖看日出,垂柳撩撥著蒙蒙的早春,水與山和諧的造型。不要忘記,這里是東坡揮灑曠達、關懷蒼生的地方,當然還有白素貞和許仙、山伯英臺讀書的地方;說不盡的其實不是故事和歷史,只要你不是太善忘,這樣的山水走一回,就夠你半生的相思。我已經三次游西湖,由上世紀八十年代到新世紀,湖水幾番大工程,江山風月,本來就看背后的一份追憶。歷史在這里,是風過處的沙沙作響,沒有人捉得住,但那清楚是景物的一部分,而且是立體真實的理由。
西湖隨時代轉變著面貌,這倒是真的,至少近三十年,在湖畔出現了櫻花。在西湖看櫻花,一定不是東坡和白居易所能理解的事。二次大戰日本傷害中國,上世紀七十年代兩國修好,將櫻花移植到西湖來,讓中國秀美江山也多了這種凄美的情味點綴。我們這次來得正巧,櫻花開得美麗,雖然不像在日本開得漫山遍野。我到日本旅行時,只看到滿山都是已落的櫻花,導游說我們遲來了三天,三天前仍然遍樹都是。日本人愛櫻花,燦爛凄美,卻彈指而落。后來又看到美國送給中國的兩棵紅杉樹,國際間的恩仇怨恨,竟然都借西湖山水來泯滅,或許上天造就如此美景,正是要讓人看見更多的美好,也珍惜這些美好。 我們站在櫻花樹下拍照,笑得跟花兒一樣燦爛。反日浪潮在日本的首相昂然到靖國神社拜祭后,總會鬧哄哄好一輪。看日劇、吃壽司、逛崇光百貨,哪一樣是忘記國仇家恨的行為?以史為鑒,日本的領導人對戰爭罪行閃爍其辭,教湖畔櫻花縱然開得燦爛,也仍然寂寞;牽衣待話,處處撩人的總只能是沿湖脈脈的垂柳──要走進我們的唐詩宋詞,櫻花或許遲來了千年。
小泉既然鐘情于靖國神社,當然不懂西湖的風雅,幸好西湖從來都是獨自散發著光華,櫻花不櫻花,妝點不了故事立意的真善美,甚至連櫻花自己也不會在乎。西湖有說不完的動人故事,但那并不重要。雷峰塔在三數年前才重建,已經不是許仙和白素貞的故事部分。徐志摩寫過《再不見雷峰》,塔倒了,西湖仍在,人蛇相戀的故事仍然可以還之于明代的話本。我千里來朝的不是瀲艷波光,也未盡是山色空蒙,更不必是一縷復一縷的故事芬香;西湖的山色水月,當然是要遵從造物界的斗轉星移,林太乙的《都是怪徐志摩不好》一文,就深深為西湖因工商經濟發達而改觀,發出慨嘆。這次重游西湖,我欣喜地看到,國家為保護和開放歷史文化作出了努力,西湖之美,美在湖光山色,也美在文化尊嚴和人文精神的深情。
有這份深情,就已經足夠。
(本輯由香港《香港文學》特約供稿)
·責任楊際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