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思騁
臺灣地區的經濟起飛于上世紀70年代,迅速獲得了“亞洲四小龍”及“經濟奇跡”美譽。上世紀60年代以來,美日等污染企業外輸,臺灣出現了許多重污染石化工業,以及以加工出口為導向的代工基地。但是由于環境的延遲效應,很多嚴重污染的后果于1980年代才慢慢浮現,環保人士開始以“反對公害”的形式,揭開臺灣環保運動的序幕,后來也成為臺灣社會運動波瀾壯闊的一環。到了21世紀,環境問題成為全球關注的顯學,然而臺灣在經歷了劇烈的民主進程以及社會變遷之后,環境運動卻仿佛陷入困境。臺灣的NGO朋友們很多也不諱言對NGO在臺灣社會可以扮演的積極角色與能起的作用感到茫然。現在,到了一個必須重新思考與反省的時候。
在1990年代,臺灣的環境抗爭與政治民主化的抗爭,有著不可分割的歷史聯系。當時臺灣的環保運動,之所以會判斷所有公共政策不能往公益、環保的方向走,就是因為國民黨是一黨專政,壟斷所有政策的決定權,其決策是黑箱作業,而且都是黨國資本、自我圖利。然而,隨著不同層級民主選舉的開展,隨之而來的是不同行政層級的政黨輪替,臺灣的NGO卻始終與單一政黨(民進黨)緊密結合。而且,很多昔日理念相近的伙伴在取得政治權位后,其環保理念以及陸陸續續推動的開發計劃,已與NGO漸行漸遠。而臺灣的NGO仍然繼續與民進黨人合作,錯失了很多調整腳步、位置的機會。
的確,選舉與政權更迭創造出來的政治機會,對NGO有著非常大的吸引力,而且得到的回饋也非常豐厚與精致。譬如2000年之后,民進黨贏得執政權,NGO人士被政府廣泛邀請,擔任很多公共政策研議的評委。然而,參與討論的機會變大,并不等于決定權變大。NGO作為監督政府的角色,此時反而變成替政府“分憂解勞”的角色。形成某種伙伴關系并非不可行,但是在一個公民社會中,NGO這樣的政治選擇是沒有認清整個大環境與社會博弈之中已經有了許多多元的變化。
首先,“企業”已經成為一個更廣義的“市場”之中的“企業”。這包括早期原有的政商利益集團,但更多的是跨國企業、兩岸關系下的“臺資與臺商”、以及廣泛活躍在全球化下的金融資本流動與產業鏈中的企業。
譬如說最近去世的臺灣企業家王永慶,就是最早操作臺灣、大陸兩邊環保杠桿的代表性人物。他就是一個很典型善用雙重標準的人,哪邊給他的條件好、環保標準低,他就拿來作為與另一邊喊價的籌碼。臺灣的環保團體,對臺塑在臺灣造成的嚴重污染,有很多的監督與批判,但對于他在大陸的煤電廠、石化廠的投資計劃及其污染,就沒有任何關注。而這種信息的閉塞,到了廈門PX廠事件,就更令人覺得印象深刻。因為該投資案負責人陳由豪先生,1992年原本計劃在臺灣臺南七股的瀉湖與濕地地區建石化廠,由于該項目對生態與農漁業的嚴重破壞,引發了臺灣近幾年來重大的環保抗爭運動,最終導致該計劃取消。如果當時臺灣民間可以提供“臺資企業在臺的信息”,那廈門民眾在抗議中的一些簡單看法,可能提升成為諸如“企業在不同社會不應有雙重標準”、“企業所有過往的記錄應該接受驗證”等要求,進而為提出一個嶄新而宏觀的企業責任訴求,樹立一個好的反省典范。
從歷史比較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理解由于政治情勢,臺灣環保運動比較容易有島嶼心態與視野。但是,臺資都走出去了,臺灣的環保應該也要走出去,畢竟臺灣已經達到OECD的經濟社會規模。除了期許環保團體關心臺資企業在中國大陸的投資狀況外,臺灣在資本主義的國際環境中也應該扮演更為主動的角色——因為臺灣以前是“資本輸入、公害輸入”,而現在已經出現了“資本輸出、公害輸出”的問題。
比如,早期美國RCA公司在臺灣設廠生產電視機的顯像管,后來因為長期污染土地以及地下水,給員工造成了傷害。這一事件是臺灣近年來重要的環保事件。同時,臺灣的NGO同行告訴我們,1999年在臺灣發生9·21大地震時,曾有國際媒體特別關心臺灣的新竹科學園區受影響情況,因為這會牽動全球半導體產業國際分工的下一節產業鏈。當時也曾有荷蘭的NGO團體到臺灣去,尋求關于“全球電子廢棄物供應鏈”環保調查的合作,不過也都不了了之。這個議題,一直到了2006年才有一些契機。這一年,綠色和平組織通過推動一個全球電子廢棄物的企業責任項目,才有機會與臺灣的NGO有多一點的交流合作。
臺灣環境運動,從早期的反公害抗爭開始,漸漸經歷了環保立法的法制化運動,以及再后來的以中產階級為主要參與者的生態保育運動。這個過程,的確是貫徹“監督執政黨”的簡單邏輯,跟在野的單一政黨民進黨保持比較密切的合作,其群眾基礎是政治性的還是運動性的,其實還存有很大的疑問。到了2000年,當在野的力量變成實質的掌權者,情況就大不一樣了。NGO如果想把環境問題的解決與政權輪替綁在一起,確實有些短期效果。但從長期來看,此舉對建立公民社會中致力于自我完善能力的培育,保持NGO與政權、市場在同等地位、同等分量上的對話與談判的態勢,則是不進反退。這是臺灣環保運動過去幾年付出昂貴學費的一課。
臺灣早期的草根運動,有不少因個案的被解決(實質解決或被金錢解決)最終銷聲匿跡,但也有不少轉換變為進步的小區運動。其中著名的高雄美濃反水庫運動,便以“始于反水庫,而為永無止境的小區運動”的實踐,成為臺灣社會改造運動的典范。這些的確成為臺灣新一波社會運動源源不斷的活力、創意與契機。但不可諱言。這種運動雖然對于工業化的食品生產、勞工化的農民、集約式的生產與消費有一定的反制作用,但難以形成抗衡的氣候。
而這樣的現象,最明顯的就反應在“募款”上。
早期臺灣的環境運動,有很大部分的捐款來自于草根群眾的小額贊助。但在后來,有些支持者因為NGO跟政黨走得太近而離去,也有的是因為跟政黨離得太遠而寓去,反而左支右絀。后來政府部門大量的“環境教育、論壇、調研、公眾參與、志愿者培訓”等計劃,成了很多團體的主要經費來源。雖然很多NGO仍然能堅守持續監督批判政府的角色與態度,但也因此日漸養成對政府資源的依賴,募款的自主能力也就無法建立起來。因此,臺灣的環境運動未能在臺灣社會解放的黃金十年中植根于公民社會,建立起民間與NGO的有機互動,同時,也鍺失機會開辟新的路徑,尤其是對政府以及企業的態度與做法。
臺灣9·21大地震時,出現了一些令人爭議的現象。譬如當時的一些民營媒體,成立了“基金會”,向社會大眾募集捐款,然后他們用這些錢到災區作選擇性的捐助,并在過程中報道出一些“動人的故事”,而這些報道又讓這個基金會獲得更多民眾的捐助。這僅僅是消費了弱勢議題,卻讓很多真正的問題沒有被拿出來討論、檢討。而真正著力介入這些社會議題的NGO,反倒資源減少,他們的好的主張也被忽略。
這樣的情況不是單一案例,越來越多的媒體企業綜合體都開始這樣做。NGO面臨資源被瓜分、正當性被弱化、發言權被削弱的危機。臺灣社會運動的狀況不像韓國的社會運動,韓國的社會運動沒有綁在一個政黨或一個政治人物身上,因此韓國政權可以一直輪替,政治人物可以換來換去,但公民社會卻一直在那里。政權更迭沒有形成嚴重的影響,而且一直很有活力。可是臺灣過去的十年,這個公民社會已經空洞化了。因此,雖然威權不再,但卻是商人決定。造成這樣的局面,就在于沒有真正厘清運動與政權的關系。
臺灣小區運動里的公民意識,對經濟活動的另類思考,小農、社會型企業的培育,其動力可能還是在民間社會里,在于積極面對與政府以及市場之間的相對關系。尤其在推動社會領域的民主化,在社會公共政策制定過程當中,如何與不同利益關系者,確立博弈的游戲規則、博弈的方法、博弈的相對力量等等,這是一個嚴肅的課題。
企業不是政府,所以NGO應該努力讓企業變成進步、負責任的民間組織;政府也不是企業,所以NGO應該努力監督政府行事要符合公共利益與社會公益。臺灣NGO的朋友,的確意識到不能依靠一個政黨、一個政治人物,也不能只懷有善意地期待企業變成善人。因此,我們應該思考如何讓NGO得到民間大眾的認同與支持,思考一個不一樣的經濟發展模式——不是現有的這種剝削自然、拉大貧富差距、只注重賬面上經濟增長的發展模式;思考如何發展培養出能與政府、企業平起平坐的互相博弈的能力,并爭取社會的信任。只有這樣,才能搭建出公眾多元參與并具有聚積力量的框架,一個動態社會的真正和諧也才可能會形成;而臺灣的NGO與公民社會的發展路徑,也應該會有新的方向與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