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凱龍
這樣的場面,恐怕誰見了都不會忘記。
天上驚雷滾滾,暴雨如注,地上升騰的煙霧與天邊的雨云相接,雨點伴著鼓點,鑼聲雜著雷聲,一支蜿蜒數公里的游神隊伍冒雨在街上行進。人行道上站滿了手捧神香銀紙的百姓,他們口中念念有詞,焦急地等著游神隊伍的到來。當望見兩頂神轎自遠而近時,他們不顧腳下的積水,一齊屈膝跪下,對著神像磕頭不止,其投入與虔誠的神情,令人震撼。
這是種什么樣的活動?這種活動為什么有如此的法力使得民眾如此虔誠,如此熱情,又如此投入?
雙忠圣王出巡——潮陽民眾的狂歡節
這一天是2009年3月7日(農歷二月十一),這個熱烈的活動是廣東汕頭市潮陽區棉城人舉行的“雙忠圣王出巡”活動。所謂“雙忠圣王”,就是在唐朝安史之亂中為鎮守睢陽(今河南商丘)城而捐軀的張巡和許遠?!半p忠圣王出巡”,是一項自明代嘉靖年間延續至今的民俗活動,一般十年舉行一次,2009年這一次是自1949年以來舉行的第四次。
由棉城數個供奉雙忠圣王的祠廟聯合舉行的本次活動,可說是萬人空巷,舉城若狂。整個游神隊伍長達8公里,有近8000人參加了巡游隊伍,其中最小的只有4歲,最大的92歲。而各個街區設在路旁的祭壇、沿途各家鋪戶的祭桌,以及在路邊迎候祭拜的民眾,更是不計其數。
這樣的活動,雖說是巡游,卻也暗含著競賽的意思。參加活動的各個祠廟,在這一天都會抬出自己廟里供奉的神像,并派出代表自己水平的儀仗隊、文藝表演隊護送。而在參加儀仗隊和文藝表演隊的民眾之間,也會自覺地進行相互的攀比和競賽。這些由祠廟組織起來的普通民眾,一旦進入巡游的隊伍,就會花大力氣認真準備自己的裝扮和表演,要以自己華麗典雅或者別有特色的裝扮以及精彩的表演,將別的祠廟派出的儀仗隊和文藝表演隊比下去。因此,每次巡游中的儀仗隊、文藝表演隊總會在形式上有所創新。比如說現在巡游的美女就可能是穿旗袍、戴墨鏡的打扮——這在以前,是難以想象,而在下一次的巡游中。美女又一定是其他的打扮了。像這種民間祭祀活動中的表演,往往就是隨著生活的變化而不斷地在其中注入新的生活元素。顯然,巡游中的娛神與娛人都是同樣重要的。游神中暗含著的“審美競賽”,也充分說明了民俗活動中所蘊含著的狂歡底色。
只是,形式可以隨著人們審美標準的變化不斷創新,但游神隊伍的基本結構很少變化,不同祠廟巡游過程的順序也大同小異。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披紅掛綠的車輛——現在大多數都是用摩托車開道。接著是各祠廟的堂號令牌及寫有“恭迎圣駕”“合境平安”的燈籠旗幡,緊隨其后的是五個身著青、黃、赤、白、黑五色服,扛著“五鋒旗”
(五色令旗),邁著方步雄糾糾氣昂昂的漢子;之后是一面面繡著“錦繡潮陽”、“地靈人杰”、“四海升平”、“風調雨順”之類吉語的巨大錦旗。再往后,就是扛標旗的化妝美女和挑著“八寶擔”的童男童女。
氣勢磅礴、喊聲震天的英歌隊,是這隊伍中最熱鬧的一群。“英歌”脫胎于古代儺戲,在千百年來的變化過程中,也參照了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漢的造型,形成了獨特舞蹈表現。在英歌隊伍之后,是與“英歌”齊名并號稱潮陽三寶之一的笛套音樂。笛套音樂是南宋小朝庭南逃后流落在民間的宮廷雅樂。這種宮廷雅樂,如果寄生在宮廷,恐怕早就失傳,而如今它雖流落到民間,在民間的祭祀活動中,與粗獷的“英歌”合在一起,反而別有生機。在民間狂歡中,所謂雅與俗,是幾乎難以分清界限的。莊諧雜陳、雅俗共賞,也是民間狂歡的一大特色。民間的祭拜活動,總是能以其充沛的活力,將莊重與詼諧、大俗與大雅融會在同一個場景中。
隊伍在繼續前進,再往下就是由真人扮演的“活景”了——這里面居然還有一身戎裝的文天祥。在經過前面隆重鋪墊之后,祠廟地供奉的“雙忠圣王”的神像終于出場了。他們在一大群古裝長老護送下,坐在十來個大漢抬著的金碧輝煌的神轎里浩浩蕩蕩而來。他們的到來,將現場氣氛推向高潮,開篇那讓人難以忘懷的一幕,也就在這時出現了。此時,無論是巡游隊伍中的民眾,還是四周圍觀的百姓,都投入到自己在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之中,完全沉浸在與神同樂的氣氛里,共同體驗著這種集體狂歡對于精神世界的沖擊。
樸素信仰的心理積淀
雙忠圣王出巡在各地都有流傳。但潮汕的雙忠圣王出游,無論在參與人數、活動規模,還是整個巡游過程結構的完整性上,在全國都是難得一見的。只是“雙忠圣王”的睢陽之戰,與南海之濱的潮陽相去不啻一萬八千里;而張巡為鄧州南陽人,許遠是杭州鹽官人,他們也與潮汕非親非故。為什么在一千二百多年后的今天,這兩個為保衛唐王朝而殉難的古人,卻會得到南海之民如此熱烈的崇拜呢?
故事說來話長。在唐代元和年間,經韓愈所作《張中丞后敘》的鼓吹,張巡、許遠因睢陽之戰而成為“忠義報國”的楷模,不斷得到歷代帝王的冊封,在官方及民間祀典中享有正統而崇高的地位。而韓愈在寫下此文后不久,自己就因諫迎佛骨被謫來潮。韓愈到潮八月,興教化,驅鱷魚,祭湖神,會大顛,影響所及,使江山改姓(韓江韓山),祠木易名(韓祠韓木),潮人視之如神。有趣的是,無論在潮汕,還是在睢陽的民間傳說中,都流傳著張巡、許遠二人的英靈在得知韓文公在潮汕“廟食百世”之后,“翩然被發下大荒”,來到韓公英靈所在之地與韓公作伴。潮陽的雙圣崇拜,充分說明了現在的潮汕文化與古代中原文化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或許是因為這悠久的淵源,潮汕的二圣崇拜也經常與對韓愈的祭拜攪在一起。而文天祥之所以也常出現二圣巡游中,則是因為文天祥生前與元軍最后一場血戰發生在潮陽谷饒小北山麓。在此役之前,文天祥曾祭拜過“雙忠祠”,并作《謁東山雙忠廟·沁園春》詞。鑒于雙忠公與韓文公、文山公的這種特殊關系,后人遂在“雙忠祠”兩側增建祭祀韓愈的“韓祠”和祭祀文天祥的,“大忠祠”,并使“二祠歲祀并如雙廟之儀”。因此,“雙忠圣王”崇拜,名義上祭拜的只是張巡和許遠,實際上這里面也包含了很多復雜的內容。這也非常符合民間崇拜的普遍規律。如同其他的“箭垛型”人物一樣,人們在張巡、許遠這兩個人物身上,也附加了諸如對于悠遠綿長的中原文化的尊崇,對于講忠義、重節氣的民族英雄的敬重等等。
雙圣的崇拜,在民間又是與靈異故事結合在一起的。比如說林大春在《重建靈威廟碑》和《潮陽縣志》中就記載過這樣的故事。明代嘉靖癸亥年春,倭寇來犯。在倭寇堆積薪火準備以火燒潮陽城之時,守城將士禱于雙忠像前,請得反風。過了一會兒,風向果真掉頭。這樣的靈異故事,放在今天也許就當不得真了,但這種“護國佑民”的靈異故事之所以能一直流傳至今,顯示的是當地人對于忠義、對于節氣、對于守邦衛土的樸素信仰。這種樸素的信仰積淀在百姓心中,便是使雙忠公的香火逐漸遍及潮汕,以
至“窮鄉僻壤皆有廟”。據統計,僅潮陽首邑棉城,就有東山祖祠、雙忠行祠、塔館雙忠書房、龍井雙忠廟、平和嶺東古廟等祠廟;而這些祠廟自明代嘉靖年間開始聯合舉行的“獻奠如帝儀”的游神活動,也就成為潮陽人的狂歡節日。
在這樣的狂歡節日中,無論是倒頭便拜的百姓,還是路過旁觀的觀眾,都會被這隊伍中洋溢著的蓬勃生命力所感動。這種大型的巡游,都是由各個祠廟自發組織的。參加到巡游隊伍,可以說是無尚的光榮。于是,無論是跳英歌、吹笛樂那些包含了技藝傳承內容的隊員,還是扛錦旗、抬大轎的出苦力的漢子,抑或那些精心打扮要出彩奪目的女子……這些人,走出隊伍,或許就是街邊的小販,種地的菜農,而行進在隊伍中,所有人都因為在這一刻與神靈的通感而倍覺榮光?;蛟S正因為這種來自神靈的暗示,巡游中總是充滿了有創造性的表演。無論是那盡顯陽剛之氣的英歌表演,還是普通民眾裝點一番就全心投入的文藝表演,這些,都因為其間洋溢著的充沛熱情,而讓觀者熱淚盈眶。
樸素的信仰會導致熱情的參與,反過來,熱情的參與也會加深這樸素的信仰。民間祭拜的游神活動,有如狂歡,一代代普通的潮汕民眾,也就是在狂歡中吸納本民族的精神理念,體察世代相傳的基本道德情操。日常生活的精神信念與道德的自我提升
“雙忠圣王”崇拜,只是潮汕民俗生活中的一個個案,但并不是特例,類似這樣的民俗活動在潮汕一帶可謂數不勝數。清人藍鼎元就曾大發感慨,說潮汕“廟祀多而迎神賽會,一年且居其半”!這些廟祀的神靈,有很多是來自中原的;而且一些已在原生地式微甚至失傳了的,卻在潮汕留了下來。比如說祭神農氏的“神農壇”,祭字祖倉頡的“字祖廟”,祭大禹的“水仙廟”,祭助大禹治水的伯益“伯爺公廟”,祭晉國高士介子推的“圣王廟”,祭齊國大夫晏嬰的“晏侯廟”,祭晉朝名醫吳猛、許遜的“真君廟”,祭宋太祖趙匡胤的“太祖廟”,祭宋末二帝的“宋帝廟”,祭陸秀夫的“陸公祠”,祭鄭和的“三保公廟”等等。不難看出,民間祭拜中的偶像,仍然是那些有功于民族、有功于國家的先賢和民族英雄。一般而言,這些祠廟每年都要在神靈成道日,或在春天的二月擇日舉行“祭社”等游神活動。有些如潮陽谷饒紀念文天祥及部屬的“祭宋大元帥”活動,一年要舉行三次(春、秋二祭和中元祭);而像雙忠圣王這樣多祠廟聯合舉行的超大型游神活動,則數年舉行一次。
作為南遷中原仕族中走得最遠的一支,有“河洛人”稱謂的潮汕人,對自己祖居地文化確平是一往而情深,對跟隨他們一路南來的神靈,他們一個也不愿意隨便放棄,這便形成了今日潮汕廟宇林立、神靈眾多、迎神賽會“一年且居其半”的文化奇觀。這種現象,恰好符合文化離開源頭愈遠,則保留原來形態愈完整的一般規律。來到“蠻荒”之地的中原人,只有堅持自己的文化主張,強化自己的文化習俗,凸顯自己的文化特性,才能在土著及其他外來文化的包圍中,憑借自己的文化優勢,同化和融合其他文化而形成新的文化——潮汕文化。這一文化遷移的樸素規律不但適應于中原人向潮汕遷徙,也適應于潮汕人向海外的遷徙。在海外唐人街、在華人社區等等那些倔強的潮汕人,也是這樣將自己的生活習俗,強行貫徹在自己社區的生活中的。正是這種對中原文化的尊崇,對于正統中原文化的繼承,使潮汕文化有了強硬文化底色,這種強硬文化底色使潮汕人在面對異域的強勢文化時,仍然能兼容并蓄而不丟失自己的文化本性。
這種民間自發和自我組織的神靈祭拜活動,在文革期間曾一度中斷。新時期以來,在民間才得以慢慢復蘇。在這個復蘇的過程中,人們逐漸意識到,像這樣的游神祭拜,雖說有著神靈、鬼怪等超自然物的痕跡,但這些超自然景象,早已經與現代生活并行不悖。神靈祭拜活動,更多的是體現民眾在日常生活中的心理需求,體現了民眾的樸素信仰,也體現了民眾樸素的道德要求——而這些要素,構成潮汕民俗活動的主要內容。
這種活躍的民間游神、祭拜等活動,對于民眾的日常生活是有很濃重的心理暗示的。潮陽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潮汕民性中,潮陽人向以“尚義”和“果敢”著稱。這種強悍的性格,是與民間崇拜不無關系的。在祭拜那些有著崇高道德、堅定信念的英雄的過程中,在游神的行列中,一方面,他們吸取了大義與道德,另一方面,這種對神靈的虔誠,也給了他們面對多舛命運的果敢行動力。潮汕近海,而終日在海上的漁民,其生存可以說就是和命運的賭博。不難想象,那些終日漂蕩于海上的漁民,那些下南洋討生活的潮汕人,這種與神靈的溝通,給了他們多少心靈的慰藉。即使在今日,那些為人們所熟悉的繚繞在潮汕人飯店門口的煙霧,又給了他們多少在競爭中堅持的信念?
除去對日常生活的激勵,游神與祭拜活動當然也是在宣揚一種道德評判。正如上文所說,民間祭拜的神靈,多是那些有功于民族、有功于國家的先賢和民族英雄。這其中隱含著的道德評判幾乎是不言自明的。作為本地一項具有長期性、廣泛性、滲透性的全民參與的文化活動,潮汕一帶的神靈崇拜及信仰的流傳和延續,也是一直行使著教化的功能,感發民眾的“忠義之氣”。這種潛移默化的教化,對塑造族群性格及形成文化心態產生了巨大的作用。人們在傳承這些古俗的同時,這些古俗又會反過來陶)臺和教育人。這一點,連清代雍正年間曾經在潮陽雷厲風行“毀淫祠”的代理知縣藍鼎元也意識到了,他在《文光雙忠祠祀田記》言:“余唯潮俗多淫祠,自昌黎公建邦啟土而外,獨雙忠、大忠為正。大忠祀宋丞相文文山先生,雙忠祀唐雎陽張、許二公,皆可使百世下聞風起懦,維千秋綱常于不墜者也?!?見《潮陽縣志》卷九)——良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