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許
經濟學話語在公共領域中的強勢始于1992年,這并非偶然。就在這一年,“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被執政黨正式確立為工作中心。經濟學鼓吹通過市場配置資源以提高效率,“把餅做大”,這符合了官方意識形態中關于中國社會發展核心問題的描述,也就是“廣大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需求與落后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而主流經濟學所倡導的產權改革、市場開放,又與官方所著力推動的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發展多種經濟成分以及大力引入外資相匹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經濟學話語走進公共領域,充當了新的官方意識形態詮釋者的角色,被冠名為“主流經濟學”,其義在此。
1990年代初期的中國,仍處在現代化起飛的前期。十余年改革開放之后,普遍的匱乏已經緩解,但大多數中國人仍處于貧窮當中。對匱乏的記憶和對財富的追求,匯成當時最為強勁的民意。在長時期對西方經濟學隔膜的背景下,相當多的人開始把經濟學看作是獲得財富的指南,甚或是一種煉金術,在對現代學術不甚了解的普通民眾中,產生了一種我稱之為經濟學神秘主義的情緒。經濟學本來只是一門建立在特定假設基礎之上的分析性學科,它或許能幫助人避免一些經濟決策中的謬誤,但是,進入到具體的經濟活動中,財富的獲得需要根據特定情勢作出一系列的選擇,這不可能是經濟學所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在舉國經濟狂熱的浪潮中,這種經濟學神秘主義不僅在普通群眾中蔓延,在缺乏社會科學知識積累的中國知識界,也逐漸流行開來,經濟學的概念框架、運思技藝、人性假設,幾乎成為人們討論公共問題的出發點。
經濟學占據公共領域的中心位置,還因其給出了未來的預期,甚至是某種轉型藍圖。在經濟學家筆下,以市場配置資源。同時也隱含了小政府大社會、法制體系等制度內容。隨著市場化的深入和中國正式加入WTO,政府職能出現了一些轉變,從競爭性領域退出也基本告一段落,因此,許多經濟學家認為改革或轉型已經進入了“攻堅階段”,如吳敬璉先生就長期鼓吹“改革正在過大關”。這種以市場化為追求,并最終延伸至法治、政改的轉型藍圖,賦予了經濟學話語在公共領域中的吸引力,也賦予了經濟學在一定時期內在特定議題上取代了本應由政治學、法學來擔當的位置。
因此,在筆者的理解,自1990年代中期興起,直至世紀之交最為鼎盛,在公共領域中經濟學話語之所以如此輝煌,乃在于其從上述多維度獲得了跨越體制內外、涵蓋精英草根的多重支持。但是,近些年來,經濟學話語在公共領域中的榮景不再,指責其僭越者有之,指責其幫閑者有之。其實,經濟學還是那個經濟學,對其評價之變遷,可能還是要從社會環境的變遷去尋找原因。
1990年代經濟改革的主要內容,集中在國有企業的抓大放小和制度改革,并鼓勵多種經濟成分發展,這一度給予人某種幻想,似乎權力這一看得見的手將進一步從經濟領域中退卻。然而,盡管官方依舊沿襲改革開放路線,事情還是在悄然發生變化,在權力的主導下,以做大做強為標志的“國進民退”,以及各級地方政府運用各種手段和資源促進GDP發展,越來越成為主角。在這種情況下,鼓吹消除壟斷,加強開放的經濟學變得不再為官方所喜,也就在情理之中。我的朋友劉峻曾經戲言:一看到有人鼓吹標準和安全,則此人必為壟斷企業張目無疑;若是鼓吹開放,則背后應為外資企業;相反,若是強調競爭,則應為民營企業說話。雖為戲言,但卻真切地道出了主流經濟學與官方立場之間逐漸拉開的距離。相反,一些與主流經濟學家唱反調的人士如郎咸平,開始走紅。
經濟學本身也在去魅之中。1990年代的經濟學神秘主義主要建立在長期的社會科學空白基礎之上。隨著經濟學熱潮的普及,越來越多的人士了解到了經濟學的真正內涵不過就是一門普通的學問,并無點石成金的本領。與此同時,各類具體應用學科諸如金融、投資、管理乃至大眾理財,也都有了長足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各種專家尋求幫助。此外,越來越多的經濟學家也更加專業化地致力于具體問題的深入研究,而放棄在公共領域的泛泛而論。上述發生在經濟相關領域內部的分工深化,也使得經濟學話語在公共領域的聲量開始減弱。
即使在公共領域內,經濟學家也受到了挑戰。市場化媒體和互聯網絡的興起,既催生出了一批經濟時評家,更涌現出了無數的網絡草根經濟作者。盡管他們沒有經濟學家的顯赫頭銜,也未必有經濟學家那么扎實的分析工具,但卻擁有經濟學家所不及的視角、體驗。經濟學家從理論出發的推演,常常遭到他們所提供的鮮活經驗的無情顛覆,近年來,在公共領域的經濟評論中,非經濟學家日益與經濟學家分庭抗禮,著名的牛刀與徐滇慶就深圳房市走勢打賭一事,就是例證。
毋庸否認的是,隨著市場化的深入,政府職能也隨著有所轉變,法制體系也日益完備。但是,在權力與市場、政府與社會等關系上,所謂的攻堅階段并未展開,反倒呈現出某種體制復歸的現象。輿論開放和社會參與的擴大仍有待提高,即使是一度迅速發展的法制體系,也在面臨深層改革時卡了殼,一些與當前社會狀況嚴重脫節的法律法規,還沒有得到及時的矯正。凡此種種,都嚴重損害了市場化改革話語背后所隱含的未來預期和轉型路徑的說服力,在極端者看來,這種經濟學改革話語甚至淪為了一種騙局。
經濟學話語在公共領域雪上加霜,在很大程度上也來自于主流經濟學話語對福利主義的警惕。進入到21世紀后,出于社會穩定等諸多需要,政府明顯加大了社會福利保障的供給力度,在政府的立場,這既有助于社會穩定,也有利于獲取政治支持,而不言而喻的,各部門各地區乃至各級官員,也都可以從中獲得不等的利益;而中下層社會大眾也幾乎一邊倒地支持這樣的轉移支付??墒牵瑥挠媱濗w制曾經的弊端出發,尤其是考慮到計劃體制所依仗的權力依舊未受約束,主流經濟學家對于福利政策顯得特別警惕。這是因為,在權力未受約束的情況下,財稅體制存在巨大問題,過于積極的福利政策將損害中國經濟的活力,而其中可能蘊藏的巨大腐敗,也將損害福利政策可能達成的效果。然而,這種從經濟學角度的效率論證,遭到了公眾相當嚴重的抵觸,盡管筆者認同其效率論證,但是,筆者也同時認為,考慮到中國社會的發展現狀,適當的福利政策還是必要的,更為合理的途徑是通過對權力的約束,通過民主方式來監管財稅政策和福利政策,而不應該用效率的理由徹底否定或過分貶低福利政策的合理性。
經過十多年之后,經濟學主流話語既與官方做大做強的經濟政策相左,又與官方親福利的社會政策相左,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來自體制的支持;而在社會層面,去魅后的經濟學主流話語也不再被人膜拜,又因福利政策而廣為中下層抵觸,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失去了體制外的支持;就這樣,曾經被廣為信從的經濟學話語,逐漸淡出公共話語的中心位置,就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了。不過,這也倒不是經濟學話語的末日,事實上,在所有社會科學當中,經濟學的普及度和使用度依舊是最高的,因此,我更愿意把經濟學話語的位置變遷,看作是由珍饈美味變成了家常便飯,看似不再尊榮高貴,實則更為日常和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