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骨頭

　　樊俊雄原是一個頗有才華的青年，只因科舉失利，就有些玩物喪志了。城里益民當(dāng)鋪韓老板的女兒小翠偏偏愛上了這位落拓不羈的青年才俊，任提親的踏破門檻，都不為所動。后來韓老板明白了女兒的心思，苦口婆心地勸她：“翠兒，終身大事，一定要慎重。”小翠固執(zhí)地說：“父親，女兒決心已定，此生非樊公子不嫁。如他這般才華出眾，只要父親多加引導(dǎo)，日后定然成器。”韓老板嘆了口氣，他就這么一個獨生女兒，視若掌上明珠，便答應(yīng)了下來。
　　小翠生得嬌美可人，秀外慧中，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城里出了名的靈秀佳人。韓老板托人去樊家提親，樊俊雄又驚又喜，當(dāng)即就應(yīng)允下來。
　　這日，樊俊雄登門拜見韓老板。韓老板將樊俊雄帶入書房，認(rèn)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見這后生儀表不俗，英俊倜儻，心中暗想，若這后生走了正道，把才華用在經(jīng)營之道上，作他的左膀右臂，倒不失為一樁良緣。韓老板沉吟一下，道：“小翠乃我獨生愛女，樊公子日后可要好生待她。”
　　“那是自然。”
　　韓老板又道：“我韓家世代辛苦經(jīng)營，以振興家業(yè)為本，從不涉吃、喝、嫖、賭、抽這五毒，不知樊公子能做到否？”
　　樊俊雄回答得倒也爽脆：“韓先生放心，我若娶了小翠，定當(dāng)傾力持家，協(xié)助您打點生意，以圖更大的發(fā)展。”
　　韓老板深感欣慰，暗忖女兒眼光不差。不久，便擇吉日為樊俊雄和小翠完婚。
　　新婚燕爾，樊俊雄和小翠恩愛無比，如膠似膝。白天，樊俊雄就去韓老板的當(dāng)鋪，虛心向岳父大人學(xué)習(xí)經(jīng)營之道。樊俊雄是一個悟性極高的人，很快便成了生意上的內(nèi)行。韓老板心中大快，便把當(dāng)鋪的日常經(jīng)營交給了樊俊雄。樊俊雄不似韓老板那么呆板，推出了幾項優(yōu)惠措施，一段日子下來，生意竟比過去好了很多，甚至壓倒了城里最大的“吳記當(dāng)鋪”。
　　韓老板私下對小翠說：“好女兒，你替為父找了個好女婿啊。”小翠滿足地笑了。唯一令韓老板擔(dān)憂的是，樊俊雄以前曾在妓院、酒館浪蕩，只怕他“舊病復(fù)發(fā)”，斷送了大好前程。
　　然而彈指一揮一年過去了，樊俊雄始終專心經(jīng)營，對小翠也恩愛如初。有過去的浪蕩朋友邀他出去“逍遙”，也都被他一一拒絕。韓老板徹底放心了。
　　這天，樊俊雄來到韓老板的書房，鄭重地對韓老板說：“岳父大人，我想把當(dāng)鋪重新交由您打理。”
　　“這是為何？”韓老板有些意外。
　　“小婿看茶市蕭條，貨源緊缺，決意開辦一座茶莊。”
　　韓老板犯了嘀咕，如今土匪橫行，茶路艱險，據(jù)說南方茶市又被地霸把持，所以來往販茶的極少。開茶莊容易，進(jìn)茶源則難比登天。韓老板便勸阻樊俊雄打消此念，但樊俊雄雷打不動，說：“岳父大人，小婿決心已下，不賭上這一把實不甘心。”
　　看樊俊雄如此堅決，韓老板只得點了點頭，特意派了會功夫的兩個伙計貼身護(hù)衛(wèi)。送別樊俊雄時，韓老板和小翠都落了淚。不想數(shù)月后樊俊雄滿載而歸，從此家業(yè)大振，樊俊雄也名正言順地當(dāng)上了大老板。
　　財大氣粗了，樊俊雄的朋友就多了，浪蕩的，落魄的，富貴的，只要有意和他結(jié)交，樊俊雄都開門歡迎，圖一個豪爽的名聲，也讓韓家賺足了人氣。
　　這日，一個清瘦文弱的公子來拜見樊俊雄，不想竟是知府大人的兒子蕭立江。這蕭公子辭采華章，放浪形骸，厭倦官場的勾心斗角，只醉意于無拘無束的生活，在當(dāng)?shù)卦缫衙ュ谶儭７⌒酃亲永锖芟矚g蕭立江的性格，所以仰慕已久，二人一見如故，結(jié)為摯友。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從樊俊雄與蕭立江交往以后，便先是掏錢買醉，吟詩作賦，弄琴拂弦，整個地風(fēng)雅起來；然后就出入于“醉紅樓”、“杏花閣”之類的煙花場所，縱情銷魂。剛開始，樊俊雄還能兼顧生意，后來便徹底撒手，通通推給了韓老板，一心迷戀于笙歌艷舞、胭脂石榴之中了。
　　韓老板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他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出現(xiàn)了。他讓小翠好生勸說，哪怕跪下求他浪子回頭也成。小翠滿臉的清淚，哭也哭了，勸也勸了，跪也跪了，怎奈樊俊雄已沉迷太深，不但沒有愧悔之意，反而振振有詞：“好男兒自當(dāng)風(fēng)流，我與蕭公子同為超脫風(fēng)雅之士，為何不追求快意人生？”
　　小翠是沒辦法了，終日以淚洗面。韓老板心如刀割，這天竟含著老淚跪在了樊俊雄面前，悲嘆一聲，道：“賢婿啊，你若再不思回頭，會把自己毀了的，為父求你了，醒醒吧！”
　　樊俊雄愣了，岳父給他下跪，讓他如何承受得起？他忙把韓老板攙起，說：“岳父大人折煞小婿了，以后我不去放縱也就是了。”
　　韓老板老淚縱橫了，拉著樊俊雄的手說：“如此就好，為父實在不忍心看你這樣優(yōu)秀的人淪落下去啊。待我百年之后，韓家的家業(yè)就落在你一人肩上了，為父拜托了！”
　　樊俊雄果真老實了幾天，但當(dāng)韓老板和小翠剛剛有些安慰的時候，蕭立江又把他拉走了。此次不僅飽嘗了酒色，而且蕭立江還帶他去了煙館。樊俊雄這才知道，蕭立江抽大煙，難怪他那么瘦。煙館老板一見蕭立江來，立即給他安排了一個幽靜的房間，把煙槍、煙泡伺候上。樊俊雄的跟前，也擺上了煙槍……
　　“抽吧樊兄，對月當(dāng)歌，人生幾何？抽一口少一口，名利如糞土，快意方無價啊！”蕭立江勸道，說著，自己先點了煙泡，舒服地抽起來。
　　樊俊雄看著煙槍，猶豫著。大煙之害。他是久聞于耳了，而眼下這可怕又神奇的東西就擺在他面前，像一個妖女一樣誘惑著他。樊俊雄忐忐忑忑拿不定主意，但當(dāng)他看到蕭立江如醉如仙的神態(tài)時，他終于禁不住好奇，哆哆嗦嗦地拿起了煙槍……
　　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進(jìn)來的竟是韓老板。韓老板一把奪過了樊俊雄的煙槍，“撲通”一聲再次跪了下來，說：“賢婿，你若還認(rèn)我這個岳父，就隨我回家一趟。以后，你想怎樣為父都不再過問了。”
　　樊俊雄攙起韓老板，無奈地跟他回了家。
　　來到正堂，韓老板先在祖輩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然后小心從牌位下的一個盒子里取出一樣用布包著的東西，慢慢打開。樊俊雄吃了一驚：那竟是一根骨頭！
　　韓老板一手攥著骨頭，一手拿起一個小槌，淚眼迷蒙地看著樊俊雄，然后，揮動小槌敲在骨頭上，發(fā)出一聲干澀的聲響。樊俊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根骨頭。這時，韓老板聲淚俱下地說：“賢婿，你知道這根骨頭的來歷嗎？”
　　樊俊雄困惑地?fù)u了搖頭。
　　“現(xiàn)在我告訴你，這不是一根普通的骨頭，而是我祖父的骨頭。”
　　樊俊雄目瞪口呆。
　　韓老板兩腮抽搐著，說：“想當(dāng)年，韓家家大業(yè)大，等到家業(yè)交到我祖父手里的時候，他卻染上了惡習(xí)，五毒俱全，結(jié)果不光輸光了家產(chǎn)，還因為還不上人家的高利貸，被活活打死；死了，還被生生剁去一條胳膊……這根骨頭，就是祖父那條斷臂上的骨頭。后來，我父親以這根骨頭為鑒，發(fā)憤圖強(qiáng)，終于又闖出了一番事業(yè)，留下了這個當(dāng)鋪，更把這根骨頭留下來供奉。父親臨終時告訴我，如果后世子孫誤入歧途，怎樣規(guī)勸都無用時，就把這根骨頭拿出來，用小槌敲給不肖子孫看，敲醒了，歡迎他浪子回頭；如果敲不醒，那就無藥可救了……”說著，韓老板又在骨頭上敲了一下。
　　突然，樊俊雄跪下了，兩手捶著頭痛哭起來……
　　第二天，樊俊雄暗自考慮，如何與蕭立江友好分手，不再往來。正尋思著，一個噩耗傳來：蕭立江酒色過度，煙毒太深，死在了煙館里！
　　樊俊雄長嚎一聲，從此洗心革面，重振旗鼓，把生意做得更加紅火，家業(yè)日漸興旺。
　　這年秋天，韓老板病入膏肓，彌留時對樊俊雄說：“賢婿，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其實，當(dāng)年我對你撒了謊，那根骨頭并不是我祖父的，而是一根普通狗骨頭，我是沒辦法……才那樣做的，你要原諒我……”
　　“不，”樊俊雄跪了下來，哽咽道，“當(dāng)年我就是一條狗，若不是岳父大人敲痛了我的骨頭，我早晚有一天會變成一條喪家犬啊！”
　　聞聽此言，韓老板欣慰地去了。
　　多年后，樊俊雄也故去了。彌留時，他囑咐兒子，把這根骨頭作為傳家之寶，世世代代傳下去；還要他們記住一條祖訓(xùn)：敲骨頭。
　　（責(zé)編/方紅艷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