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的“幼獅”

　　美國作家歐文·肖(1913-1984)生于紐約的一個猶太家庭。在布魯克林大學就讀期間，他就嘗試著寫作。1936年他的第一部重要劇作《埋葬死者》上演，獲得巨大成功。該劇用荒誕的手法描寫在戰爭中死去的六名士兵拒絕被埋葬，聲稱社會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去實現夢想。盡管家人懇求和上級軍官下命令，這些士兵仍然拒絕入土。在劇作的結尾處，六名士兵和他們的掘墓人昂首走下舞臺，突出了全劇的反戰主調。該劇為歐文·肖以后寫作《幼獅》作了主題思想上的嘗試。二戰期間，肖入伍，先后在非洲、法國、英國和德國服役，從一等兵提升為準尉。1945年戰爭結束后，肖又埋頭創作。1948年發表他的第一部、也是他作品中最具影響力的一部小說《幼獅》。
　　
　　一
　　
　　小說以兩名美軍士兵和一名奧籍德軍士兵在二戰中的經歷為線索，反映了從1937年底到1945年德國投降前夕的二戰面貌。對美國人來說，光榮而偉大的二戰結束后，人們期待著有像海明威《太陽照樣升起》那樣的巨作出現，像對一戰那樣有深刻的認識和反省。因此，《幼獅》尚未出版，一些評論家就事先寫出評論，預測它是關于二戰的最好小說。盡管小說在藝術成就上稍遜，但它還是成為當時暢銷的戰爭小說之一，改編成電影后，也頗受歡迎。
　　《幼獅》像許多二戰小說那樣，試圖以宏大nT4R/9Hi4tE2DVcFLiWyN/+Eyl+GeFMomlrDgDqrtgg=的篇幅來寫作一部戰爭史詩。小說的三個主人公本來天各一方、素不相識，但戰爭結束前夕，他們在德國的一個集中營外神奇地巧遇，并相互殺戮。邁克爾·惠特克本是紐約的自由派知識分子，生活富足，有著為好萊塢和百老匯寫劇本為生的光明前途。當美國參戰時，他一邊在酒會上高談闊論藝術和政治，一邊在女人和美酒中尋找刺激。他為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內疚，因而報名參軍，但還在新兵訓練營時，就開始對戰爭感到厭倦。他利用廣泛的人際關系把自己調到非戰斗部隊。當別的士兵都在諾曼底征戰時，他卻在巴黎街頭摟著漂亮的法國姑娘。不巧被卡車撞傷，卻因此獲得獎章。后偶遇另一名士兵諾亞·阿克曼，被其對戰爭的態度打動，決定陪他到前線去。但戰場上的他卻怯弱膽小，完全不像一名士兵，只是靠著諾亞的照顧才得以保全生命。諾亞被德國士兵的冷槍打中后，惠特克沖上去，殺死了那名德國士兵，為諾亞報仇。這時他似乎才實現了精神的升華。
　　猶太人諾亞·阿克曼性格內向，戰前生活貧困、顛沛流離。他在小說中一出場，就守候在臨終的老父病榻前。后來遇到嬌美忠誠的妻子，才體驗到生活的快樂。被征入伍后，諾亞因其猶太人的出身，在部隊備受其他士兵的侮辱和欺凌。盡管身體弱小，他為了尊嚴，仍然與連里十個最強壯的士兵逐個進行決斗，以遍體鱗傷為代價，換得了戰友的信任和尊重。此后，他在諾曼底登陸中證明了自己是名勇敢的士兵。即使在受傷被送到后方接受治療時，他仍然想方設法回到前線，回到以前所在的排，因為他相信以前的伙伴們還在等著他。戰斗中，他的堅韌和決心使他在種種險厄的情況下得以生存下來，而最后他仍然成為了戰爭的犧牲品。
　　德國士兵克里斯蒂安·迪斯特爾極具士兵的堅毅和剛強，戰爭初期還是滑雪教練的他，就十分擁護納粹的主張，認為其代表了真理和正義。戰爭中，他經歷了生與死的考驗，參加了征服法國的戰役和非洲軍團的行動。當德軍露出敗跡時，他在一系列倉促的撤退中，體會到了生存的艱難。在實踐納粹主義的過程中，克里斯蒂安的道德感也一落千丈：從最初私通上司的妻子，到在戰場上無情殺戮敵軍士兵，直到最后拋棄戰友獨自逃亡、殺害無辜平民、背叛朋友。開槍殺死諾亞后，自己也被惠特克打死?？死锼沟侔惨恢笨駸岬匦叛黾{粹主義，他對士兵職責的恪守與他所代表的德軍的立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推翻了美軍對德軍的宣傳，說明德軍士兵并不都是毫無戰斗力的懦夫，他們中間也有極稱職的優秀士兵。
　　
　　二
　　
　　肖在1979年接受美國《書摘》雜志的采訪時曾說，他在小說中以三分之一的篇幅描寫德軍方面的戰斗力和尚武精神，目的不在其他，而是為了突出戰爭的悖理性質——戰爭就是盲目的毀滅，毀滅則意味著玉石俱焚。
　　《幼獅》延續了美國主流戰爭小說的反戰立場。小說指出戰爭毀滅的不僅是代表邪惡的德軍，還有代表正義的美軍?！坝转{”一語出自《圣經》，上帝懲罰尼尼微人時說：“看，我與你為敵，必將你的車輛焚燒成煙，刀劍也必吞滅你的幼獅。我必從地上除滅你的獵物，使你使者的聲音再也聽不見?！痹跉W文·肖的筆下，上帝早已拋棄好戰的人類，世界只剩下失去上帝眷顧和指引的人類在毫無意義地相互殘殺。正如陸谷孫先生在小說中譯本的后記中所說：“歐文。肖以此作為篇題，其寓意正是在于超越狹隘的敵我界限，把德軍和美軍的士兵一律作為炮灰，作為求生欲望壓倒一切的變形的人來表現。不管德國人還是美國人，凡是士兵皆類乎‘幼獅’，對立的一方則是機槍、大炮、炸彈、坦克等物質化了的懲罰力量。”
　　無論是美國軍隊、還是德國軍隊，它們的指揮官對普通士兵性命都漠然視之。美軍的炸彈不僅對德軍狂轟濫炸，也扔向美軍士兵；為了探明敵情，軍隊不惜犧牲自己的士兵當活靶子吸引火力。德國軍官哈登堡在明知只有死路一條的情況下，讓37名士兵徒勞地挖后來成為他們墳墓的掩體，自己卻驅車逃跑。戰爭使士兵喪失了他們生活中美好的人性。小說表明，不論是美軍還是德軍，他們都是其政府開動的戰爭機器上的一個零件，都是其政府可以隨意犧牲、隨意移動的一個小棋子。機槍、大炮、炸彈、坦克，還有后來在戰爭中頻繁使用的飛機，都是國家極權的象征。士兵的敵人與其說是與之交戰的士兵，不如說是他們自己的政府、自己的軍隊。這一主題從安布里斯·比爾斯的內戰小說《在生活之中》就已呈現，后來在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里發展到極致。
　　小說還以大量的筆墨描寫了美軍內部的種族歧視現象，尤其是對猶太人的歧視和排斥。二戰是一場讓美國人驕傲的戰爭，一直被視為正義之戰，是世界人民聯合反對納粹壓迫猶太人的戰爭。但在前往德國拯救猶太人的正義之師——美國軍隊里，仍然存在嚴重的種族歧視、尤其是對猶太人的敵視，這不能不讓人深思。猶太青年諾亞在軍隊中遭到各種仇猶排猶情緒的敵視，只是靠著個人的努力才贏得了他人的尊重。小說最后，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在望，但在美軍剛解放的猶太集中營里，反猶勢力仍然存在，阻止猶太人舉行傳統儀式。如果說納粹對猶太人實施種族滅絕的大屠殺，制造了人類歷史上慘絕人寰的災難，遭到世界人民的反抗是罪有應得，那么，美國以正義之師自居，前往聲討德國納粹，則只是它為了自己的利益尋找的一個最美麗、最堂皇的藉口。美國和盟軍真正關心的可能并不是猶太人的命運，而是它們自己的利益?！队转{》里描述的排猶現象因而也并不單純地在批判西方社會存在的種族歧視現象，而把批評的矛頭更深刻地指向了美國和盟軍卷入戰爭的真正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