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的生產和消費似乎都進入了寒冬,新年伊始,部分重要文學雜志的首期都不約而同地沒有刊登短篇小說,即便是純屬偶然也會引發出必然的聯想。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生活號稱工作繁忙、節奏加快、業余豐富、時間緊缺的今日,沒完沒了的長篇依然統治著文學市場。與此同時,人們對文學在生活死角、無足輕重的細部死死扎堆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對財富吞并八荒的世界既愛又恨的情緒也在敘事中不時流露。知覺經常是種錯覺,現實的行動包括著夢幻的無能,認識經常包含著謬誤。無論是虛幻的世界抑或是真實的夢幻,既是生活之水的流淌,也是小說意識不合時宜的美學流露。
認識一下大老板阿其:當他還是一個單純豪爽的青年時,租用了鄉間的十畝地開花場,兩夫妻用廢棄的包裝紙板搭成一間小屋,辛勤勞動,踏實做生意,這時候的花場生意好得讓人眼紅,來這里的簡易公路上如流水馬龍。小說告訴我們,那時他是有錢的,“他的眼睛是干凈的”。但后期的阿其租下整座大山八十年使用權,經營模式升級換代,關心的是怎樣把大山包裝成生態旅游項目,將有限的資金無節制地花在他認為可以引來金錢的流行操作上。成為大老板的阿其是沒錢的,整日沉醉在他的生態旅游評估資產的夢幻之中,按小說的說法,“掙扎了這些年,終歸還是無力回天,一切努力只是加速了衰敗”。阿其經商的前后兩截是構成故事的基礎,其中也寓意了敘事的判斷,前半截是踏實掙錢,勤勞致富,后半截夢幻瘋狂、迷茫且充滿著風險。難怪最后敘事者“我”如此感嘆,“我本想提醒他別再做夢了,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嘯已卷走了你想要的一切可能,還是重操舊業老實種花吧”。寓意明確,判斷清楚,無疑是犯了小說創作的大忌。無奈,敘事者一意孤行,如同阿其大老板之夢的無法挽回。阿其的后半截創業因其失敗,我們無法用假如來做另外的推論。生活中自然以成敗論得失,如同全球金融海嘯來臨,人們自然會探討自由經濟與風險創業的作為一樣,但如果小說也如法炮制,那不是輪到小說的夢幻了。從這一點上小說制造者和阿其的失敗如出一轍。我們可以把這個文本看作是規勸性的文本,出于友善,有點仁慈,挾帶著一些人生的經驗認識,自以為對世事的洞見,還有對財富的諷喻和不屑。作者用詞簡約明了,但也堆積一些簡單明了的意義。
很奇怪,為什么在那么多的短篇小說中要選擇陳善壎的《308820d373c9e3428b98270c9e32a1a4大老板阿其》呢?就是在這期的《文學界》中,它也是位列末條。不錯,陳善壎是一位值得重視的奇異之才,但此篇短篇未必是其上乘之作。但無論如何這也是陳善壎筆下最貼近當下生活的一篇作品,況且作者還諳熟短篇制作之道,知曉視角的靈活運用,懂得讓大老板阿其漫長繁衍的經商之道留給閱讀的想像。同樣是巧合,王剛最近也發表同類題材的長篇小說《福布斯的咒語》,講的也是財富增消的故事。作者的名氣那么大,然而讀此部長篇感覺其實難副,一個短篇才六千字左右,長篇則二十多萬字,相比之下,前者告訴我們長話如何短說,后者則放肆地讓短話無限拉長。不僅主旨類似,兩部作品都不約而同各自出現了真實生活中的“富豪”名字(楊煉和牟其中)。我想說的是,短篇有時會勝過長篇。這也許是我推薦此篇小說的理由。
如同絕對真理不啻是一種唬人的東西,財富依舊像病毒一樣糾纏不休。最近許多作品關注此種糾纏,然則筆端傾注則是譏諷之詞。金錢已不是我們冷嘲熱諷所能擺脫的,問題是我們面對真實生活的虛幻如何丟棄卑弱的自尊心,面對虛構世界中的現實部分如何杜絕移情別戀的恐懼。對財富的態度經常寓意著道德的漂流和欲望的橫流,無功利實際上也是一種功利形式,這聽上去似乎矛盾,但未必就是虛偽的。河水高漲之時,裸泳者未必有人知曉,唯有退潮了,我們才略知一二,但退潮又不是這個時代所期望的。阿其在財富問題上的成敗得失,并不是什么善意的規勸所能解決的。希望阿其能召回年輕時代的單純也只能是規勸的善意。規勸是無效的,但在這里我們可能覓到短暫的審美寬慰。把成敗得失歸之于私人領域,單純的個人作為,這違反了歷史現實,無視私人和公眾領域的交錯滲透。失敗者無須蒙生悔意,如同成功者心存僥幸一樣,他們都會被社會進步的姿態和經濟的增速所淹沒。
2009年2月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