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才子的傳奇婚姻
劉半農,原名壽彭,后改名復,號半農。1891年5月27日,他出生于江蘇江陰西橫街。父親劉寶珊,曾中過秀才,后與人創辦江陰最早的小學翰墨林小學。1905年,14歲的劉半農從翰墨林小學畢業,以江陰考生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由八縣聯辦的常州府中學堂。同期錄取的還有后來蜚聲海內外的國學大師錢穆。劉半農天資聰穎,每次考試各科成績平均都在90分以上,深受學監(校長)屠元博的喜愛。一次,劉半農到屠家拜訪,偶然結識了屠父屠敬山。屠敬山是遠近聞名的史學家,交談中,屠敬山發現這個少年學子才識雙全,可堪造就,于是破例將他收為弟子,此事在當地一時傳為佳話。槍打出頭鳥,出于嫉妒,有人說他好鉆營取巧,這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沒有理睬別人的造謠,決心用實力證明自己。不久機會就來了。一次,知府到學堂視察,臨時出了一道命題作文,想考察一下學生的成績。結果劉半農又以第一名的成績再奪花魁,并得到知府親自嘉獎。這樣一來,連原先嫉妒他的人也心服口服。剛入常州府中學堂第一年,劉半農每次考試幾乎都名列第一,被學校“列入最優等”。一時聲名大噪。錢穆晚年回憶說:“不三月,壽彭連中三元,同學爭以一識劉壽彭為榮。”
就這樣,劉半農才子的名聲一下子傳開了。
1910年6月,中學還沒有畢業,劉半農就與未婚妻朱惠結婚了。劉半農與朱惠的結合,很有些傳奇色彩。
劉半農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逢年過節經常到離家不遠的一處小庵堂里燒香拜佛,時間一久,就與令阱株拜佛的朱家女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劉半農11歲那年,母親帶他到庵堂里燒香,碰巧朱家女人也帶著自己的兩個女兒來庵里玩。這次見面讓雙方有了意外的驚喜。11歲的劉半農相貌端正,聰明靈俐,朱家女人看了滿心歡喜,便萌生了將長女許配給他為妻的念頭。巧的是劉半農的母親也相中了朱家的長女朱惠。朱惠比劉半農大3歲,14歲的朱惠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劉半農的母親對朱家長女十分喜歡,回家就把朱家意思與丈夫說了,丈夫極力反對,認為朱家與劉家門不當戶不對,便以女方年長兒子3歲為由拒絕了。朱家卻認準了這門親事,誠懇地說,如果嫌老大大了,就把老二許配劉家。話說到這個地步,劉家便答應了這門親事。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朱家二女兒竟患病去世了,劉家很嘆息了一陣子。本來這門親事算黃了,但朱家又提出把老大許配給劉家,劉半農的父親被對方的誠意感動了,最終同意了這門親事。
那個時代的習俗,男女雙方訂婚后很少見面。劉半農卻不管這個規矩。早在庵堂里他就悄悄地喜歡上了朱家的長女,只是當時礙著舊俗不好表現出來。現在訂婚了,就不必顧忌了,一有機會就悄悄地往朱家跑。一次,朱惠在井臺上打水,無意中露出長裙下的一雙用紅布裹著的三寸金蓮,看著心上人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他很是心痛。回家后堅決反對未婚妻纏腳,經不住他的軟磨硬纏,后來兩家達成一個折中的協議,白天朱惠繼續纏腳,晚上就悄悄放開。劉半農的體貼深深地打動了少女的心,兩人感情也一天天加深。
劉半農到常州府學堂讀書后,考慮到家務事多,父母便將朱惠接到家中做了童養媳,畢業前一年,母親突然犯病,為了沖喜,家人讓兩人匆忙結了婚。婚后,朱惠吃苦耐勞,由于過度勞累,先后兩次流產,父親極為不滿,為了劉家香火,父親決定為兒子納妾。此刻接受新思潮影響的劉半農,對父親的決定十分反感,為了避免正面沖突,他悄悄地把妻子帶到上海。1916年,他們第一個女兒出生了,考慮到家鄉重男輕女的觀念,女兒劉小惠一直女扮男裝,直到1920年出國前才恢復了女兒身。
中學肄業的北大教授
在常州府學堂畢業前一年,出于對學校保守的教育體制的不滿和失望,劉半農做出了—個驚世駭俗的決定,放棄到手的大好前程,毅然從學校退學。
劉半農的退學在家鄉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不僅父親大為震驚,家鄉人也議論紛紛。劉半農決定離開家鄉到外地發展。1912年,劉半農只身前往上海,經朋友介紹,在《時事新報》和中華書局謀到了一份編輯工作,并業余在《小說月報》、《時事新報》、《中華小說界》和《禮拜六》周刊上發表譯作和小說。為了迎合讀者口味,他給自己起了幾個艷俗的名字,如半儂、寒星、范瑞奴等,而用的最多的筆名就是半儂。由于國文功底好,悟性高,再加上勤奮和才情,劉半農很快成為上海灘文壇上一個十分活躍的小說新秀,擁有了一批讀者。5年時間發表了四十多篇艷情小說,內容包括言情、警世、偵探、滑稽、社會等等有閑階級閱讀的消遣小說,如《失魂藥》、《最后之跳舞》等等,他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小說月報》、《小說大觀》、《禮拜六》等雜志上,受到許多讀者的追捧。蘇雪林晚年回憶說:“半儂的小說我僅拜讀過三數篇,只覺得滑稽突梯,令人絕倒。”
經過幾年奮斗,劉半農在上海灘聲名鶴起,被人稱為“江陰才子”、“文壇魁首”,他已經可以靠著每月幾十元的稿費維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約他寫稿的雜志越來越多,就連赫赫有名的報人和小說家嚴獨鶴都來向他組稿,劉半農終于用一支筆為自己闖出了一片新天地。
1917年夏,劉半農從上海返回江陰,一方面在家中賦閑,一方面思考著自己未來的人生道路。由于沒有固定收入,只好靠變賣家中物品度日,經常窮得揭不開鍋,最困難的時候連貓食都無錢購買,妻子不得不經常到娘家去借貸。就在一家人貧困潦倒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一封北京大學蔡元培校長寄來的聘書,正式聘請他擔任北京大學預科國文教授。一個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人突然接到全國最高學府的聘書,不僅妻子難以相信,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只有弟弟劉天華相信,他一向佩服哥哥的才華,相信以哥哥的天資早晚會出人頭地,做出一番大事,現在機會終于來了。開始劉半農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也不相信這樣一步登天的好事會落到他的頭上;想了半天才想到不久前在上海與《新青年》主編陳獨秀的一次難忘的會面,現在看來一切都是那次會面時的結果。事實正是如此,那次會面,陳獨秀慧眼識珠,不僅看出劉半農身上的銳氣,更看出他是一個可造之才,北大正需要這樣的人,于是向不拘一格選人才的蔡元培先生作了大力推薦。就這樣,隨著一紙聘書,劉半農這個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人,一步跨入了北大這個全國最為顯赫的高等學府。同時在教的還有錢玄同、周作人、胡適等人。最初他教授詩歌、小說、文法概論和文典編纂法等。雖然連中學都沒有畢業,好在他國學功底并不遜于他人,而且又長于寫作,閱讀廣泛,上課又認真準備,不久就站穩了腳跟,得到了學生的認可。很快人人都知道北大來了一個中學肄業的國文教授劉半農。一個偶然的機會,醉心于通俗小說創作的劉半農在《新青年》雜志上看到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大受震動,決定與舊文學決裂,投向新文學。1918年起,劉半農開始向《新青年》雜志投稿,表達自己文學改革的愿望。署名時斟酌再三,覺得自己以前用那種香艷媚俗的筆名“半儂”十分可恥,毅然去掉了偏旁,改為“半農”,以示與過去決裂。1918年1月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應用文之教授》一文時,正式署名“半農”,從此“半農”成了他正式的名字。
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發祥地,也是新文化思想的中心,進入北大后,劉半農變成了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僅在《新青年》雜志上寫寫文章,他覺得還不過癮,他希望與復古派守舊派來一次徹底的決裂,給他們迎頭痛擊。在上海時他曾進過劇團做過編劇,所以他首先想到了雙簧戲。覺得這是一個十分理想的形式。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好友錢玄同。錢玄同和他一樣,也是個大炮筒子性格;曾經罵“桐緘巨子”和“選學名家”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由于兩人性情相近,在教授圈子里一向過從甚密,無話不談。劉半農提議兩人合演一曲雙簧戲,一個扮演頑固的復古分子,封建文化的守舊者,一個扮演新文化的革命者。以記者身份對他進行逐一駁斥。用這種雙簧戲的形式把正反兩個陣營的觀點都亮出來,引起全社會的關注。一開始,錢玄同覺得主意雖不錯,但手法有些不入流,不愿參加。但劉半農堅持說,非常時期只有采取非常手段,才能達到目的。經他反復動員,最后錢玄同才同意與他一起演一出雙簧戲。
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雜志第四卷三號上,忽然發表了一篇寫給《新青年》雜志編輯部的公開信《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署名“王敬軒”。信是文言的,全信4000多字,不用新式標點,以一個封建思想和封建文化衛道者的形象,列數《新青年》和新運動的所有罪狀,極盡謾罵之能事。而就在同一期上,發表了另一篇以本社記者半農之名寫的觀點與之針鋒相對的文章《復王敬軒書》,全信洋洋萬余言,對王敬軒的觀點逐一批駁。這一雙簧戲旗幟鮮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不僅真的引來了“王敬軒”那樣的衛道士,如林琴南等人的發難,更多的卻引起了青年學子和進步人士的喝彩。魯迅對此也持肯定的態度。這一正一反兩篇文章同時出現,結果“舊式文人的丑算是出盡,新派則獲得壓倒性的輝煌勝利。”一些原來還在猶豫的人都開始傾向新文化了,連朱湘和蘇雪林都說他們是看了這雙簧戲才變成新派的,可見雙簧戲影響之大。
劉半農導演的這出雙簧戲已經成為現代文學史上一個富有戲劇性的插曲。關于劉半農對新文化的貢獻,蘇雪林認為:“雖不足與陳、胡方駕,卻可與二周并驅。事實上,他對新文學所盡的氣力,比之魯迅兄弟只有多,不會少。”作為新青年的健將劉半農對新文學的貢獻是很大的。但這樣的評價,就未免過譽了。
發奮讀博士
劉半農到北大后,自知資歷淺,所以十分勤奮。雖然講課很受學生歡迎,創作也十分活躍,但在北大這個學院派占統治地位的地方,像他這樣一個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大學教授依然被一些人視為“下里巴人”,對他能否勝任教學工作常常表示懷疑。一次在《新青年》編委組成人選上,胡適就直接提到了人選的學歷問題,這對劉半農無疑是一個很大的刺激。同時,劉半農在上海灘染上的才子氣,包括衣著打扮等作派也遭到一些人的詬病。魯迅后來在《憶劉半農君》中也指出:“那些人批評他的為人,是:淺。”“但這些背后的批評,大約是很傷了半農的心,他的到法國留學,我疑心大半就為此。”
人說憤怒出詩人,對于劉半農則是發奮讀博士。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劉半農考上了公費赴英留學的資格。1920年2月7日攜夫人朱惠和女兒小蕙自上海啟程,乘坐日本貨輪“貿茂丸”赴英留學。
當時倫敦生活費昂貴,一家三口僅靠他一個人的薪水生活十分拮據。半年后,又生下一對龍鳳胎,劉半農因地取名,把“倫敦”一拆為二,男孩先生名育倫,女孩后生名育敦。家里又多了兩張嘴,經濟壓力更大了,窮得連搖籃都買不起,只好把從國內帶去的柳條包拆成兩截,做成兩個簡易的搖籃。窮則思變,聽朋友說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書豐富,生活費用也比英國便宜,于是1921年6月全家遷居法國,轉入巴黎大學學習。
劉半農從法國學成歸國,受到北大熱烈歡迎。在蔡元培的關心支持下,成立了我國第一個語音實驗室。他制訂了一個宏大的計劃,決定完成一部《四聲新譜》、一部《中國大字典》和一部《中國方言地圖》。
1934年6月19日,劉半農帶著學生白滌洲、沈仲章等5人,攜帶大量語音設備利用暑期前往內蒙和山西一帶考察方言和民間習俗。原定計劃一個月左右,途經包頭、呼和浩特、百靈廟、大同、張家口。此行主要任務是完成瑞典地球學會為紀念瑞典考古學家斯文赫定70誕辰而征集的論文,同時為他的《四聲新譜》和《中國方言地圖》補充資料。一路上采訪十分順利,收獲頗豐,不料在綏遠中學演講時,被當地一種毒虱咬了一口,不幸感染上回歸熱,體溫一度升到38.5℃。就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堅持叫來一名學生,親自記錄了他的發音。回到北京后,經多方醫治無效,病逝于協和醫院,時年43歲。
像這樣因公殉職的名教授,劉半農差不多要算北大歷史上第一人,因此學校破例在其遺體上覆蓋了北大三色校旗,以示哀榮。校長蔣夢麟及馬幼漁、胡適等北大名教授及全體師生員工幾乎都參加了他的葬禮,規格之高據說在北大歷史上沒有第二人。
蔡元培親自為他撰寫了碑銘:“樸學雋文,同時并進;朋輩才多,如君實僅;甫及中年,身為學殉;嗣音有人,流風無盡。”這是對劉半農一生忠實的評價。老友趙元任的挽聯是:“十載湊雙簧,無詞今后難成曲。數人弱一個,叫我如何不想他!”亦莊亦諧,更令人稱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