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祖籍浙江紹興,1945年出生于浙江湖州。歷史學博士,現任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主任、教授,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從事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
一條大河孕育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種精神、一種文明,構成了歷史的篇章。就像巴比倫離不開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印度離不開恒河、中國離不開黃河一樣,埃及離不開尼羅河。對于尼羅河在埃及文明中所起的作用,無論如何評價也不過分的——正是尼羅河無比優越的自然條件造就了古尼羅河漫長而富于生命力的文明,為世界文明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
尼羅河被埃及人視為生命河、母親河。每年6月份,埃提奧庇亞山脈融化的積雪匯合源頭地區按期降落的山雨,使尼羅河水漸漸上漲,7月份河水溢出河床,淹沒河谷兩岸,9月份泛濫達到高潮,尼羅河兩岸變成一片沼澤地,11月份河水下落。這個過程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尼羅河水有規律的上漲、泛濫、下落,每年在尼羅河兩岸留下一片黑黝黝的松軟、肥沃的泥土,沖積土含有大量腐殖質肥料,從而有效地改變了古代埃及的生態環境。農民把種子撒在厚厚的濕土中,秋冬季節適宜的陽光會使它們在3月和5月成熟,其間根本不再需要灌溉。夏收之后,大地干裂,土壤曝于空氣中,抑制了水分和鹽分在土壤中過多滯留。這樣就構成了古代埃及日歷上的三個基本季節,阿赫特(泛濫)、佩雷特(生長)和舍毛(干旱)。每年河水泛濫后,土地實現自然灌溉和施肥——尼羅河的定期泛濫給埃及帶來了充沛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地,也帶來了生命和繁榮。希羅多德曾記述了古埃及農民的生產過程:“他們要取得收獲,并不需要用鋤頭鋤地,不需要用耨掘地,也不需要做其他人所必須做的工作。那里的農夫只需要等河水自行泛濫出來,然后每個人把種子撒在自己的土地上,叫豬上去踏進這些種子,此后便只是等待收獲了。他們是用豬來打谷的,然后把糧食收入谷倉”。
尼羅河的定期泛濫為埃及農業文明的產生奠定了基礎。同蘇美爾人不一樣,埃及人當時已經可以預知每年洪水發生的時間和大小,欣賞洪水給農業生產帶來的好處,認為洪水之神是會給每個人帶來歡樂的神。一位古埃及詩人是這樣描述給萬物以生命的大河的慈善:“看,這位偉大的君主/既不向我們征稅/也不強迫我們服勞役/有誰能不驚訝/有誰/說是忠于他的臣民/其能做到信守諾言/瞧/他信守諾言多么按時/饋贈禮物又多么大方/他向每一個人饋贈禮物/向上埃及,向下埃及/窮人,富人/強者,弱者/不加區別,毫不偏袒/這些就是他的禮物/比金銀更貴重……”古埃及文明在農業的基礎上產生,在農業的基礎上發展。難怪這位歷史學家說“古代埃及是尼羅河的贈禮”。
統一的灌溉農業促進了埃及王權的加強,埃及法老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金字塔、獅身人面像、帝王谷等建筑就是法老權威的象征。如果說尼羅河周期性的泛濫象征四季交替,象征生命的復蘇,法老期冀在生命的輪回中達到永生,那么通過金字塔,古埃及人的確創造了超越時空的永恒。過去,人們普遍認為修建金字塔是奴隸在承受極度壓迫的情況下進行的,現在的研究正逐漸推翻這種說法。因為修建金字塔總是在夏季農閑的時候,單純依靠強制的手段,恐怕難以讓幾萬勞工協作起來,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勞工們一定相信自己的福祉與法老的福祉有著不可分解的聯系,才會在酷熱的沙地中揮汗如雨地工作。集體協作性質的勞動也會給個體的勞工帶來令人振奮的親近感和集體成就感。發現于金字塔石塊上的標記,如“充滿活力小組”、“耐久小組”,看來也證明了這一點。近年埃及的考古學家在金字塔周圍甚至發現了類似酒吧的遺跡,有相當數量的勞工接受過各種醫療手段的治療,現存一些帶有文字的草紙和石板上面,發現有類似假條一樣的記載。這些現象,也說明修建金字塔的古埃及人是在一種較寬松的條件下進行的。
在古埃及語中,“尼羅河”是“不可能的河流”的意思。尼羅河發源于熱帶雨林地區,南北走向,這就決定了其下游必定穿越茫茫的草原與沙漠,有2000多公里是穿越了代表死亡的撒哈拉沙漠,其中沒有接納一條支流,以至于原本豐沛的水量到最終進入地中海時已經所剩無幾。但尼羅河在不可能中實現了可能,成為人類文明最早的起點。由于尼羅河的基本南北流向,河水受地球引力的影響較小,河道順直,水勢平緩,加上尼羅河上游有大湖調節,每年泛濫水量比較穩定,不易成災,這就為埃及定居農業造就了低投入和高回報的環境,促使埃及社會的復雜化,表現為在公元前5000年,埃及出現的城鎮政體,各自控制著泛濫平原的某一條帶。這種多元的地方中心并沒有力的地理屏障,為建立統一的政體在地理環境上鋪平道路。同時,狹小的生存空間,促使野心勃勃的地方統治者極力通過統一活動擴大自己的支撐區,導致統一集權機制的形成,終于在公元前3100年-公元前3000年,由上埃及國王孟尼斯實現統一,埃及文明形成。同時,尼羅河水流由南向北流,上埃及國王可以清楚地預言向北灌溉的區域,奠定了埃及統一是上埃及統一下埃及的格局,也限定了埃及的官僚體制一開始就是內向型的,注重內部行政體和部門化建設。尼羅河狹長的地理環境,促使古埃及的文化選擇了狹長帶狀、由南向北的多元一體化文明起源模式。
尼羅河就像一根天然的紐帶,把整個流域地區連接成一個穩定、有效的整體。尼羅河平穩的水流使北上的航行極為容易,而盛行的北風、西北風又使返航毫不費力。在埃及文明中,神廟和金字塔乃至方尖碑的巨石都是從千公里之外的南部阿斯旺開鑿北運,一塊幾百噸的石頭怎么運?這全是尼羅河的功勞,沒有尼羅河,也就沒有尼羅河文明的人類文化遺產。前年我到非洲,從尼羅河三角洲一直走到尼羅河的源頭——埃塞俄比亞高原上的塔納湖。我把尼羅河跟黃河稍微作了一下比較,發現早期的文明很明顯受到自然條件的制約和影響。比如說世界上的大江大河中大多數是東西向的,所以地球的自轉對于河流河床的形成,對于流水的侵蝕與切割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尼羅河基本是南北流向,所以尼羅河相對比較平緩,流向比較順直,洪水比較規律,一年一度的泛濫成為尼羅河早期開發的基礎。尼羅河上有六大瀑布,我到了其中最著名的第三、第四瀑布,所謂瀑布實際上水的落差只有90厘米,或者70厘米。正因為如此,尼羅河給古人的遷徙提供了最有利的條件。今天我們看到的神廟,重達數百噸的巨石,就是當年用簡單的工具在阿斯旺一帶采石,然后順流而下。而這樣的條件黃河上面很難具備。當年黃河的漕運,從關東將糧食運到關中平原,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程。黃河流經世界上面積最大的黃土高原,特別是黃河中游。而尼羅河兩岸都是沙漠,在納塞爾水庫,也就是阿斯旺高壩的上面所見全部是裸露的花崗巖的山嶺,看不到一棵樹,晝夜溫差非常大,所以尼羅河的文明完全聚集在綠洲和三角洲,不像黃河,從中游以下都是黃土高原或黃土沖積的平原。也正是由于尼羅河的自然特點,造就了埃及文明中輝煌的建筑文化。從古埃及到希臘、羅馬、腓尼基、拜占庭以及阿拉伯那些建筑,現在大多數我們還能看到,有的還非常完整,因為這些建筑全部是由大理石、花崗石至少是砂巖、火山巖建造的。我想這不是他們民族的特色,主要也是自然條件,阿斯旺一帶有非常好的花崗石,還可以利用地中海把西西里島、希臘、羅馬出產的大理石運到埃及,卻很難找到廉價的木材。然而在黃河流域,要在黃土覆蓋下面采集優良的石材并不容易,相反早期還殘留不少天然的森林,當然會以土木結構的建筑為主。所以中國古代的建筑無法長期存在,不用說秦漢的宮殿,就是唐宋的建筑也基本消失了。
尼羅河又是早期古埃及人外遷的天然途徑,由尼羅河進入地中海后,又能在較短的距離內到達沿岸各地,再遷往歐洲、亞洲其他地方。在尼羅河下游和地中海沿岸,埃及、巴比倫、亞述、腓尼基、希臘、羅馬等多種古代文明交相輝映,河流文明與海洋文明相得益彰,尼羅河三角洲每年泛濫留下的沃土,構成古埃及農業生產的基礎,支撐了綿延數千年的埃及、希臘、羅馬、拜占庭、伊斯蘭文明。尼羅河文明通過與周邊地區的文明交往不僅把自己的文化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人類,也吸收了外來文化成果,如閃族世界的多元文化要素、希臘文化等。當古希臘文化趨于衰落時,亞歷山大城成了希臘思想和文化的中心,是它把希臘文化傳播給阿拉伯人,阿拉伯人再把它傳到西方世界。如果沒有埃及,很難設想希臘文化遺產能夠保存下來。亞歷山大時期,被埃及接納的文化起著創造者和培育者的雙重作用。托勒密王朝統治之初,埃及人吸收希臘文化十分緩慢,盡管希臘文比埃及文易寫,但從考古發現的草紙書中看到,用古埃及世俗體寫的和用希臘文寫的幾乎一樣多。希臘法律反映到埃及的法律文件中的進程也很慢,但埃及文化遺產卻利用希臘文這一新的語言媒介得以傳播。以后,在藝術等其他領域,埃及接受希臘文化的影響很突出,埃及的劇院、雕刻藝術品等與希臘作品相似。
今天的埃及人沒有像我們這樣把祖宗追溯到幾千年前的心態和習慣,因為今天的埃及人并不是當年法老的后代,他們的早期崇拜早已被伊斯蘭文明、伊斯蘭教所取代。這并不是說他們先天就有這樣的開放態度,而是尼羅河的地理環境使然。所以,把河流作為一個整體來認識,來研究,對文明的多元性、多樣性會有更深刻的認識,也可以避免對未來只是人為地用某一種文明來取代其他文明的不現實的欲望,以為人類的和平、穩定和文明持續的發展作出我們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