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蘭芳后來的成功,也同他善于同知識分子交朋友有關。梅蘭芳“從善如流”,學習的對象還包括票友。他與票友同臺演出時,往往戲碼排在后面,他經常會早早來到戲園子,到側幕邊仔細觀摩票友的演出。
這里插一句,什么叫票友?
票友的來歷,出自滿清入主北京的初期。剛建立的清政府,派八旗子弟中有表演能力的青年,走到全國去,以文藝形式,宣傳以清朝來代替明朝的好處,這些業(yè)余演員,都拿著一張皇帝頒發(fā)給他們的“龍票”,作為“欽差宣傳員”身份的憑據(jù),因此被稱作“票友”。后來,這“票友”二字,就社會上用來泛指那些能夠登臺表演的非專業(yè)演員。
梅蘭芳的《玉堂春》,是一位名叫林季鴻的外行人士編的。這位林季鴻是福建人,酷愛京劇,可是他連票友都稱不上,因為他從來沒有登過臺。他設計出來的《玉堂春》唱腔非常好聽,是梅雨田推薦給梅蘭芳的。既然唱腔搞得好,管他設計者是什么身份呢?梅蘭芳就采取“拿來主義”,大量采用,這就使得《玉堂春》令人耳目一新,成為梅派新腔的一個標志,天下仿效,流傳到今天。
梅蘭芳家里的書房叫做“綴玉軒”,“綴玉軒”里的常客,被稱作“梅黨”。“梅黨”中有劇作家、評論家、金融家、學者、記者、畫家等。梅蘭芳就像梨園行里的孟嘗君,“食客三千”。大家聚在一起,審時度勢,不時地討論,梅蘭芳應該拿出什么戲。他們研究劇本創(chuàng)作,編新戲。在這個編劇的圈子里,有齊如山、羅癭公、吳震修、黃秋岳、李釋戡、許姬傳等人。
齊如山是河北高陽世家,曾經在北京最早的外語學校——同文館,學習德語和法語,后來旅居歐洲。回國后,齊如山對比了中外戲劇,對京劇產生濃厚興趣,他看了一些梅蘭芳的戲,寫信去為梅蘭芳提建議,梅蘭芳就回信,希望能夠約談。《齊如山回憶錄》這么寫道:
“我給他寫了兩年多的信,我還沒有跟他常談過……一因自己本來就有舊的觀念,不大愿意與旦角交往。二則也怕物議……三則彼時相公堂子被禁不久,蘭芳離開這種營業(yè),為自己名譽起見,決定不見生朋友,就是從前認識的人也一概不見,這也是我們應該同情的地方……及至我到他家,留神仔細一看,門庭很肅穆,本人固然是謙恭和藹,確也磊落光明,實在是不容易。本界的朋友,來往的已經不多,外界的朋友更少,倒是有幾位比我認識他早幾年或者一二年,也多是正人君子……或者有人會說,目下還談到相公堂子,未免有傷厚道。其實不然,它原也是一種事業(yè),數(shù)百年來好角都在相公堂子中,這也是不應該被埋沒的實事。”
齊如山后來成為梅蘭芳的重要幕僚,幫梅蘭芳寫了不少新戲,如《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牢獄鴛鴦》《黛玉葬花》《俊襲人》《廉錦楓》《西施》《洛神》等等。
新戲排練時,“梅黨”坐在下面評頭論足,提出意見,梅蘭芳會非常認真誠懇地聽取。當然,對于知識分子的正確意見,往往也有一個如何“化”的問題,在“化”的過程中,大主意是梅蘭芳自己拿,身邊還有姚玉芙、朱桂芳等行內人士,幫他具體出主意,排戲。因此凡是老戲,經梅蘭芳的改動,搬上舞臺后,往往就有了新意。加上“梅黨”為梅蘭芳搞的一批新戲,包括新編的古裝戲、歌舞戲和時裝新戲等,梅蘭芳給當時的北京舞臺,帶來一片清新,于是“梅派”二字,呼之欲出。
“梅黨”除了寫戲、編唱腔以外,還干什么呢?
今天,許多演藝界的大腕都有經紀人和做宣傳的撰稿人。我這里介紹一位梅蘭芳身邊的劇評家兼記者,名叫張豂子。他是我們江南人士,原籍上海青浦縣,又名張厚載,本是北京大學國文系的學生。五四運動前后,中國興起新文化運動,要“打倒孔家店”,一些學者以西方文化為坐標,來看待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他們除了說“漢字不滅,中國必亡”外,還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京劇,稱之為“舊劇”。當時批判得比較積極的,是胡適、傅斯年、錢玄同、劉半農等大名鼎鼎的學者,而作為北大學生的張豂子,一個人跳出來同他們辯論,堅定站在捍衛(wèi)京劇的立場。雙方的論文都發(fā)表在當時很出名的《新青年》雜志上。
大家想想,一個學生,敢于獨自反對和頂撞大師,其中有的還是他北大的師長,結果會怎樣呢?——他被校方以“在滬通訊,損壞校譽”為理由,開除了。此時張豂子四年級,正準備畢業(yè)呢。此時遭到開除,實在是可惜。
梅蘭芳了解張豂子的上述情況后,十分同情,便把他羅致到綴玉軒里。張豂子本是“梅迷”,后來他在記者生涯中,發(fā)表了許多關于梅劇的評論,成為梅派藝術的極力鼓吹者。
天時,地利,人和。不言而喻,梅蘭芳此時,已經從一個一般的演員,成為角兒了。
可是,在北京成了角兒,還未必能夠得到整個梨園行的真正認可。大家把目光投向上海。當時,上海已是全國的經濟中心,而且有外國人的租界,文化上比較開放。南下的名角所賺的包銀,比在京城多幾倍甚至幾十倍。上海對角兒很注意商業(yè)化的包裝。比如一個名老生出臺,在北京的宣傳往往就是戲園子門口掛一個水牌,水牌上寫你的名字和戲碼。然而在上海就沒這么簡單了,完全可能是霓虹燈高懸于市中心,亮著你的名字,而且冠以“全國老生冠軍”“全球第一老生”這樣的頭銜。上海的報紙多,輿論比較開放,可以把你捧到天上,溢美之辭不絕,然而如果你演不好,那么劇場里馬上給你叫倒好,第二天報紙上也會開罵,又把你貶到地下。這個輿論監(jiān)督是無情的。因此梨園行認同了一個評判標準,叫做“不到上海不成名。”
1913年底,梅蘭芳第一次在上海演出,是跟隨老生演員王鳳卿掛二牌去的,由于上海觀眾不知道梅蘭芳是何許人,因此劇院老板給梅蘭芳的包銀,起先比王鳳卿少得多。王鳳卿是王瑤卿的弟弟,他當時在上海的包銀,每月3200元,而梅蘭芳起先只有1400元。王鳳卿認為老板對梅蘭芳估價太低,要求增加,老板覺得梅蘭芳不值。于是王鳳卿就要求,從自己的包銀中扣400元,加給梅蘭芳。老板覺得過意不去了,這才把梅蘭芳包銀,勉強加到1800元。
前三天的演出,叫做“打炮戲”,由王鳳卿唱大軸,就是壓臺戲。在壓臺戲的前面,末了第二出,叫做“壓軸”或者“倒第二”,這是梅蘭芳單獨主演時的戲碼。三天演下來,觀眾對王鳳卿和梅蘭芳的反映都非常好,天天客滿,老板喜出望外。于是王鳳卿向老板提出,要為梅蘭芳單唱的戲,排一次大軸。這一次,老板態(tài)度同以前不一樣了,他對王鳳卿說道:“只要您肯把大軸讓出來,完全可以呀。”
在上海演大軸戲,當然是一種榮譽和資歷,可是如果弄得不好,也可能是危機。因為當時王鳳卿正紅在風頭上,如果把王鳳卿的戲碼移到前面,觀眾看完他的戲以后,“抽簽”,也就是提前離場了,那么對于后面演大軸的演員來說,名譽就會受到損失。這時,從北京專程來捧梅蘭芳的梅黨“智囊團”,想出了好辦法。
“智囊團”里有一位底蘊深厚的長者叫馮耿光,字幼偉,行六,因此又叫馮幼偉,馮六爺。馮六爺早年是同盟會員,在袁世凱獨裁時期,很受江蘇總督馮國璋的信任。馮國璋在是否“倒袁”的問題上舉棋不定,馮耿光向他分析形勢,促成了馮國璋倒戈,使得當時馮國璋“站隊”就站對了。袁世凱稱帝,在萬眾的唾罵之下死去,于是馮國璋便當上代理大總統(tǒng)。馮國璋感激馮耿光啊,想封他一個官作為答謝。給他什么官呢?財政總長吧。馮國璋想,財政總長錢多,想必馮耿光能夠接受吧?誰知馮耿光對馮國璋說:政府的官員我不能當,你想啊,如今政局動蕩,一旦你總統(tǒng)下臺了,樹倒猢猻散,我這個財政總長還保得住嗎?馮國璋問:那么你想要什么職位呢?馮耿光說:你讓我到中國銀行去當頭頭吧。他心里想,如果這樣的話,不管誰當總統(tǒng),誰當財政總長,都會有求于我。果然他就當了中國銀行總理。馮耿光特別愛聽戲,在梅蘭芳十四歲時,發(fā)現(xiàn)他是個人才,就主動去幫助他,扶植他,后來在蘆草園為梅蘭芳安排了房子。馮耿光對梅蘭芳的一生,起了很大作用,堪稱是梅蘭芳的導師、幕僚和經濟后盾。穆辰公在《伶史》里這樣援引梅蘭芳對馮耿光的評價:
“他人愛我,而不知我,知我者,其馮侯乎?”
當時馮耿光的意見是:這次在上海演大軸戲,雖然有風險,但機遇一定要抓住。馮耿光和幾位上海的朋友一起,分析了前幾場戲的觀眾反映,發(fā)現(xiàn)一般上海觀眾,愛看唱做并重的戲,如果梅蘭芳繼續(xù)演老腔老調的唱工戲,那么大軸肯定壓不住,應該搞一個新穎生動的,表演性比較強的戲。演哪出為好呢?梅蘭芳接受了馮耿光等人的意見,臨時學了一出《穆柯寨》。《穆柯寨》表現(xiàn)的是穆桂英在戰(zhàn)場上,萌發(fā)情愫,與楊宗保“假打真愛”的故事。在這出戲里,觀眾可以看刀馬旦的“槍架子”——一種舞蹈程式,同時,還可領略穆桂英復雜的心理活動,確實是既漂亮而又生動有趣。梅蘭芳由于學過錢金福所教的身段法則,因此對這類做功戲掌握得很快。
第一次演完《穆柯寨》后,效果不錯,不過還有問題。馮耿光指出:由于穆桂英的裝扮,背上有四面旗子,就是扎上了靠旗,梅蘭芳沒練過,不習慣,在臺上經常低頭,不好看。于是下一次演這出戲時,馮耿光就坐在二樓的包廂,一見梅蘭芳在臺上低頭,就鼓幾下掌。這種掌聲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在表演的精彩和“節(jié)骨眼”處,此時梅蘭芳在舞臺上,可以清晰地辨別出掌聲的來源:是從哪個包廂里傳出來的.根據(jù)這個“暗號”,他就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于是趕快改正,把頭抬起來,形象又好看起來了。就這樣,《穆柯寨》越演越好,大軸,終于壓住了。
(選自翁思再著《非常梅蘭芳》,中華書局2009年1月第一版,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