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忠
摘 要:改革開放以來,工業化與城市化的快速發展,日益改變了傳統鄉土社會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離土”與“留守”的社會事實,給承載農業文化的鄉村增添了幾分凄楚的晚景,傳習久遠的農耕經驗和手工技藝漸已淡出鄉民的視野。在這種背景下,尋找開掘鄉土文化資源的有效路徑,保護和傳承農業文化遺產,不僅可以增進我們對“鄉土中國”的理解,更能提升我們對自身所屬文化模式的認識。
關鍵詞:鄉土社會;鄉村文化;農業文化遺產;現代化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6—0109—05
中國文化被稱為“鄉土文化”或“五谷文化”,表明中國人與土地之間存在特殊的親緣關系。美國農業科學家金(F.H.King)曾以土地為基礎描述中國文化。他認為中國人像是整個生態平衡里的一環,這個循環就是人與“土”的循環。人從土里生,食物取之于土,泄物還之于土,一生結束,又回到土地。一代又一代,周而復始。因此,中國的農業不是與土地對立的農業,而是協和的農業。①在這種人與“土”的模式中,四季循環不已,莊稼春種秋收,個體生命的血脈也在子子孫孫的擴大和延續中生生不息。正是基于這種認識,費孝通先生于20世紀40年代提出了“鄉土中國”的概念。他認為,中國文化是“土地里長出來的文化”,而且一直在土地的封鎖線內徘徊:一方面國家的收入要靠田賦,另一方面農民的收入要靠農產,離開了土地就沒法生存。②這種被土地束縛的格局,在改革開放以后逐漸松動。2005年國家取消農業稅,農民的生活來源也更多地依靠農業外收入。在這個深刻變革的時代,工業化的成果迅速轉換為生產力,并改變著傳統鄉土社會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城市文化的諸多要素正以突飛猛進之勢沖擊著鄉村生活。
一、現代化與農民生活世界的重構
工業化和城市化對傳統農業實踐方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致使鄉村固有的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環境難以成為“詩意地安居”之所。就農業生產本身來說,農業機械化、化肥化、良種化、飼養科學化等工業文明和科技文明的成果逐步取代了傳統的農耕方式,農業生產效率的提高與農村富余勞動力逐年增加的矛盾也日益突顯。因此,尋找農業之外的就業出路是農民應對生活壓力的必然選擇。然而,由于結構性和體制性的問題,工業化超前、城市化不足,農業比重下降、就業結構失調的現象嚴重,從農村流動出來的勞動力難以被有限的城市社會吸收。世界上的工業國家在實現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中,農業勞動力是逐年減少的,農民是逐漸減少的,而我國與大規模工業化同步的卻是農民越來越多。1958年我國有農民54704萬人,1978年農民為79014萬人,1998年農民達到94025萬人,到了2006年,農業人口達94900萬人。在全國國民生產總值中,2006年農業份額只占11.7%,而從事農業的勞動力占全國總就業勞動力的42.6%。這也就是說,42.6%的勞動力創造了11.7%的社會增加值,有30.9個百分點的結構差。這種不合理的社會經濟結構是農民窮、農村落后的主要原因。③從1989年初首次“民工潮”開始,中國農民便開始了候鳥式的流動。他們之所以向往工業文明,向往沒有黑夜的城市,直接原因在于:第一,農業收入低,農民生活困頓。統計數字表明,城鄉居民的收入差別還在擴大。2002年城鄉居民的收入差距為3.11∶1,2006年為3.28∶1。與之相對應,城鄉居民消費方面的差距也在逐年擴大。1985年城市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為673元,農民為317元,二者差距為1∶2.12;2000年城市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為4998元,農民為1670元,二者差距為1∶2.99;2006年城市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為8697元,農民為2829元,二者差距為1∶3.07。這表明農民的購買力與城市居民相比差距越來越大,農村消費水平比城市居民要落后10—15年。④第二,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存在城鄉差異。城市里的學校、銀行、郵政、交通、救助、市場等公共設施,都是鄉村所短缺的資源。不是農民渴望簡樸的生活,而是農民因條件限制只能因陋就簡。農民提高收入的窘境、文化生活的匱乏,是他們選擇離開的內在動力。此外,無論是我們對鄉村社會狀況的調查,還是學者們對村落社會的研究都顯示,農村人口年齡偏高、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特性,決定了他們無力改變家庭生活狀況的事實。
大部分中青年人離開鄉村,直接后果是土地撂荒,村莊社會生活缺乏活力,這無疑給承載農業文化的鄉村生活增添了幾分凄楚的晚景。農民與土地的部分疏離,也打破了鄉村社會結構的平衡。有學者認為,此時中國鄉土社會的特點是留守,葉敬忠等以“別樣童年”、“阡陌獨舞”和“靜寞夕陽”形象地勾勒了留守兒童、留守婦女和留守老人的生存狀態。⑤而那些有形的農具和無形的農業技術和經驗,曾是農民靠土地生活的象征,而今“農民,這個被現代化工具宣判了死刑的階層,正在等待壽終正寢的日子,對他們來說,土地的魅力已經完全喪失。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現鈔。好在兒女們的肌肉并沒有隨古老的工具消失而消失。兒女們將肌肉能量轉移到城市的水泥上去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老農們顯得十分的平靜。豬圈、牛欄拆除了。古老的農具變賣給收藏家了,鋤頭上的泥土已經清洗,高高地掛在了墻壁上。他們一邊搓麻將,一邊盼望著郵差的到來。”⑥對鄉村而言,走出去才有希望。農民的兒女如果沒升學的話就會出去打工,只有這樣才能改變家庭貧窮的生活狀況。與農民如潮般城鄉流動的同時,電視、手機等信息媒體也在引領著鄉村生活的走向。從某種意義上說,城市文化正在影響著農民對自己生活方式的重新設計。當農民不再傾注心力于農田,當城市的繁華與喧囂日益成為農民向往的生活目標時,農業文化也就只能是夕照殘陽了。
二、鄉土文化資源的開掘與農業的永續發展
工業文明的導入使原有的農業生產方式受到了近乎毀滅性的沖擊。在中國農業發展的歷史中,我們的祖先通過使用農家肥、青肥、土地輪種、套種、灌溉、修建梯田等多種方式,基本實現了對土地的永續利用,而在現代社會,土地有了問題就依靠化肥和農藥,天氣有了問題就用大棚,農民更多的是以能獲得最大經濟效益的經濟作物作為勞作的第一選擇。隨著化肥、農藥等工業產品的進入,土地在短短的30多年時間里就出現了硬化、板結、地力下降、酸堿度失衡、有毒物質超標等一系列問題。當然,這樣言說并非是要拒絕工業文明,但是在和昔日的農業文明相互比照中,我們確實應該在傳統的農耕文化中汲取生存與發展的智慧。
人類學家研究發現,希望通過移植發達國家的先進技術和經驗來解決欠發達國家地區的糧食問題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來許多農業技術和農業機械是根據發達國家的自然環境設計的;再則新技術的引進往往需要高額的投資,這對于資金缺乏而勞動力豐富的不發達國家來說,就等于是在用其稀少而珍貴的資源來取代廉價而豐富的資源。以印尼的爪哇為例,新技術的引入對于農民來說就是一種災難。“綠色革命”后這里許多地主買了拖拉機,其結果是使許多靠給人打零工的農夫工錢大大降低,甚至丟掉了飯碗。此外,用勞動效率指標(每個勞動者單位時間可以生產出的糧食所含卡路里的量)和能源效率指標(單位能源投入和產出的比率)衡量農業生產率,會發現現代化的農業科技是以高能源投入為代價的。在現代機械化的農場里,一個農夫單位時間內所生產的糧食是前工業時代一個農民的幾十倍甚至幾百倍,單位土地面積上所能生產出的糧食也比前工業時代大大提高。但是,如果把生產過程中使用的牲口、農具、農藥、機械、灌溉等投入所含的能量都折合成卡路里,就會發現,在英、美等國家的現代化農場里投入一個卡路里的能量,只能收回1.5到4個卡路里的回報,而在前工業時代,這個比率高達1∶14甚至1∶41。按此估算,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當今美國人那樣消費動物蛋白質,而且這些動物蛋白質都是以美國的現代化方式生產出來,那么整個地球的石油儲藏在短短的11年內就會被消耗殆盡。⑦由此可見,現代化不僅給農業社會帶來了環境和生態問題,還潛藏著更為嚴重的能源危機。
那么,如何實現農業的可持續發展?我認為,除了推動石油化學農業向生物工程農業轉型之外,更為有效的路徑之一就是開掘傳統的文化資源,發揮鄉土知識的生態調節功能。我國各民族的文化體系都蘊涵著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觀。“森林是父親,大地是母親”,大自然是人類的衣食父母,只有精心呵護才是生存之本。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序列中,人位居林、水、田、糧之后,“有了森林才會有水,有了水才會有田地,有了田地才會有糧食,有了糧食才會有人的生命。”這樣的“人”觀和“物”觀,使人們熱愛身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因此,無論是對山林的祭祀,還是農事節日的慶典,無論是傳統的農耕技術,還是鄉規民約,都是維護生態平衡的重要資源。我國云南省西雙版納地區的稻作文化體系,是傣族社會經濟的根基與支柱,千百年來長盛不衰。其獨特的結構與功能在于:以適宜稻作農耕的自然生態環境為基礎,以稻作生計方式為核心,以相應的資源管理制度、農耕禮俗、精神信仰和優長互補的山壩民族關系為調試器,保證這一地區自然生態與人文生態的平衡和諧。⑧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這種潛在的文化資源大多已被鄉村文化慘淡的表象所淹沒,這也是我們為什么強調“開掘”的原因所在。生活在黔東北的苗族,其文化傳統具有“重巫尚鬼”的特征。這里曾以神鬼的力量來實現對森林的管護,而現在曾經肅穆、莊嚴的“神判”儀式很少有人參加,也沒有人來執行以往種種強有力的配套措施。在他們的生活中,這種文化的約束力近乎降為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傳統文化的徹底消失。在其農民股份制林業企業的森林管護制度中,我們仍能看到傳統文化資源的變體形式。企業的形成與發展,依靠的還是頭人、寨老、家族力量等文化資源,管理模式同樣是“鬧清”(用神鬼力量管理森林的一種方式)制度中強制力量的延續。⑨可見,民族傳統文化和鄉土知識的開掘與應用,是決定當地生活環境變遷的主要因素,它對于森林保護和農業的永續發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人類學家對前工業時代社會與人群的研究以及在少數民族生活態度、生活方式與生活經驗中的發現,對于我們反思現代化背景下農業文化的保存與發展無疑具有深遠意義。
三、留住技藝與記憶: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
2002年8月,聯合國糧農組織(UNFAO)、聯合國發展計劃署(UNDP)和全球環境基金(GEF)開始啟動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項目(Globally-Important Ingenious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其目的是建立全球重要文化遺產及其有關的景觀、生物多樣性、知識和文化保護體系,并使之在世界范圍內得到認可和保護,成為可持續管理的基礎。這是在現代化背景下對于生物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的保護策略。農業文化遺產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前者是指人類在歷史上創造并傳承、保存至今的各種農業生產經驗和生活經驗;后者則僅指開荒、育種、播種、病蟲害防治、收割儲藏等農耕生產經驗以及與農業生產實踐息息相關的農具制作、農耕儀式的舉辦、農耕經驗傳承等農業生活知識。⑩在農業社會里,這些在漫長的生產生活實踐中總結出的生存智慧,是在潤物無聲中進行的文化傳遞。
1.農業生產經驗的失落與鄉村生活方式的處境
在專業化生產和全球市場的作用下,高投入、高產出的現代化農業使傳統農業受到威脅。新培育的高產品種的推廣,大多是以充分的水肥條件和防治病蟲害的農藥為前提。這種單純追求高產的做法不僅使環境遭受污染、害蟲天敵死亡、農產品的質量降低,也使我國許多優良的生態農業傳統走向衰落。
從耕作技術和程序來看,傣族傳統的稻米“寄秧”技術和“告納”生產方式作為其獨特的創造正在自然衰退(11)。由于化肥和農藥的使用,粵桂南部北熱帶地區曾廣泛經營的稻田養魚無法延續。珠江三角洲稻田和果蔬、水產輪作、混作、間套作的耕作制度消失,適合當地特殊條件的耕作方式“桑基魚塘”和“蔗基魚塘”基本上被淘汰。熱帶、亞熱帶石灰巖園洼地干旱生態環境特有的雙季玉米間套作黃豆、花生與飼養豬、牛的結合,也因改為水田而難尋蹤跡。適應季節性缺水的許多水旱輪作、水肥輪作的耕作方式及其優良種植品種已消失。桐糧間作、棗糧間作、柿糧間作以及田地邊緣木本或草本綠肥的種植也不再提倡。更有甚者,外來物種和高產品種的大量涌入,使本地物種的基因資源廣泛流失,致使多樣化的、低成本的生態農業產業結構被所謂現代化經營的農業生產結構所代替,從而構成了一種嚴酷的外來生物物種和生物文化的入侵局面。而農作物品種的單一化不僅為病蟲害的傳播創造了條件,也破壞了植物生長的自然選擇,造成一些與之相關的物種在生物鏈中消失。這種人為破壞的結果,使自然界中的物種正在以十倍于物種自然消亡的速度消失(12)。從農業生產工具的使用狀況看,農業生產最直觀的形式就是農耕技術和農具的使用。此時,那些代表一個時代、一個地域農業發展最高水平的傳統農具,正在為抽水機、除草劑、收割機、打谷機等取代。作為傳統農耕生活方式的歷史記錄,舂臼、桔槔、石磨等工具幾近絕跡,無工業污染和能源消耗的風車、水車技術在化學和電力“工具”的沖擊中備受冷落。農民與傳統農具的疏離,與現代化生產工具的親和,正宣告著鄉村生活方式的變革。
農業生產是農耕民族賴以生存的資本。從生活角度來觀察農業生產行為,可以稱之為“農活”。在這一過程中,有人與動植物之間的情感交流,有創造性勞作中對生活真諦的體悟。因此,農業勞動充滿了一種“綜合的人性”,其獨特的教育作用有助于對“完整的人”的設計與培養。(13)然而,現代化的魔力、經濟利益的驅使正挑戰著祖輩固守的農耕傳統。那些沒有經濟價值或低產的品種被迅速淘汰,如何利用新技術脫貧致富、增加產量是從事生產的終極追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傳統的農耕技術被摒棄,順應動植物生長規律的農耕制度被現代化工具和技術改寫。大棚技術決定了農作物的生長環境和周期,嫁接技術讓小果實植物長出碩果,激素飼料縮短了家禽、家畜的出欄時間。這種生產方式的革新,改變了農民的日常生活和價值觀念。人們對科技的篤信與虔誠,也使農事信仰對人的約束與規范日趨松弛。對于老一輩農民來說,祈求各種神靈護佑豐收的心理尚在,但在生產中也難以排除與一些禁忌相沖突的施肥用藥,他們正徘徊在神靈與現代科技之間。對于年輕一代來說,傳統耕作制度中所蘊涵的生態文化觀已明顯淡化,農耕經驗在他們的頭腦中幾乎是空白,迫于生計外出打工使他們游走于城市與鄉村之間,喪失了與自然和農業接觸的機會。他們不再是農業文化的承載者和傳承者。這種情況不是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的中國所獨有,在日本這樣的發達國家也是如此。秋田縣是日本主要的稻米產地,曾經以稻草為原料制作的生活用具(雞窩、狗窩等)、各種各樣的手工藝品、祭祀用品以及田間的稻草人,都曾是昔日鄉村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然而機械化之后,稻谷與稻草分離,稻草在田中被直接粉碎并埋在地下,成為來年耕種的肥料。那里的老人預言,稻草文化很快就會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從這個意義上說,工業與城市奪走了農業與農村的活力,也在不斷重構著鄉村的生活節奏與內容。
2.農業文化傳承與農民生活現代化的協調發展
保護農業文化遺產,為的是農業和農村的可持續發展。與農業的機械化相比,傳統的農業生產工具和技術經驗有些已經落伍了,但它們所蘊含的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巧用自然規律的發展理念卻是我們一定要存留的。如果我們的子孫喪失了對這些生產、生活經驗的傳承能力,那么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就會更加疏離。就此而言,保護農業文化遺產表面上是保存農村文化,保留和城市文化相對應的另一半文明,更為長遠的意義則在于存留現在的生活狀態與過往生活方式之間的聯系。這是農耕民族生存與發展之根。
然而,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與農民追求現代化的生活是存在矛盾的。在云南省西雙版納,橡膠種植業的豐厚收入使傣族稻作農業的傳統地位下降。這里種一畝水稻純收入288.95元,而種一畝橡膠純收入500元且可以連續受益幾十年。在高額利潤的驅使下,曼遠村的個別農民已開始將祖輩傳下來的薪炭林(黑心樹)砍掉種植橡膠,給全村的燃料短缺埋下隱患。(14)類似的情況即使在世界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地也同樣存在。2005年5月16日,浙江省青田縣方山鄉龍現村的傳統稻魚共生農業系統,被評為首批世界重要文化遺產之一。這里的稻田養魚已有1200多年的歷史,其耕作和養殖方式是一個“自洽”的系統,具有現代農業不可比擬的優點:第一,稻草為魚類提供肥料,而魚類為水稻提供肥料;第二,土壤越用越肥,不存在土壤板結和地力下降現象;第三,農產品幾乎沒有污染,綠色天然,味美價高。(15)這種內在的平衡機制維護了農業的可持續發展,但當地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卻受到了制約。為節省人力和物力,青田縣很多鄉鎮的稻田養魚已由原來的泥制田埂變成了水泥田埂。由于采用投放飼料的方式喂養,田魚的產量大增。這種生產方式與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原則和理念是相背離的。此外,由于勞動力機會成本的不斷增加,當地掌握農業遺產技術而又專心投入這項勞作模式的人正在迅速減少,這無疑給農業技術的傳承帶來了巨大的難度。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不同于實驗室和博物館式的陳設,其重要的屬性是在農民的生產和生活中進行“活態”的傳承。因此,怎樣使農民留在鄉村經營傳統的農業,又能很好地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便是尋求出路的核心所在。
需要強調的是,我們所說的文化遺產保護并非守舊,并非讓農民的生活凝固不變。農民也知道青山綠水好,但當他們還在生存線上四處張望的時候,讓他們信守生態原則、提升環保意識只能是蒼白無力的說教。就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在開發與保護這對矛盾中,學者們尋找到了彌合二者的有效路徑——生態旅游和傳統手工業的振興,他們提出了農業文化遺產地旅游開發的可行性模式。(16)在發展旅游產業這一視角之下,我們看到了傳統農業文化保護與發展的契機。廣西省龍勝縣利用山區的自然環境、歷史悠久的稻作生產以及傳統的手工業技術,開發了以觀光農業為龍頭的旅游產業,使龍脊梯田、壯錦、苗族刺繡這些傳統的文化遺產轉換成為重要的收入來源。浙江省青田縣方山鄉龍現村在擁有了世界農業文化遺產的標簽后,從上海、杭州等地慕名而來的游客絡繹不絕。其獨特的田魚文化、民俗文化、華僑文化有效地帶動了生態旅游的發展,旅游業年收入達200萬元。在經濟上直接受益的農民也由此切實感到繼續保持稻田養魚傳統和生活方式的必要性。目前方山鄉稻田養魚的面積擴大到5000多畝,部分年輕人也因此留在村中發展。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正進入良性循環之中。諸如此類的情況,在我們對京郊村落的研究中也有同樣的發現。京西妙峰山下的澗溝村憑借明清以來的廟會文化傳統和玫瑰花的采摘發展鄉村旅游業,櫻桃溝村則以櫻桃的采摘使旅游成為地方的支柱性產業。這些成功的案例使我們看到旅游開發與農業文化的雙向重構過程,一方面鄉村旅游依賴農業文化的品牌,另一方面農業文化也在旅游資源的開發中得以傳承和發展。
手工榨糖、釀酒、紡棉織布、土陶制作、打鐵、竹編等一些古老的技藝以及收藏在博物館里的農具,這些曾經是鄉村生活重要組成部分的元素,承載了一代又一代無名工匠的創造沖動,也記錄了農耕民族文化創造的歷史。那些源自于鄉土的民間藝術同樣是民間藝人對其生活世界的審美傳達。因此,只有立足于農耕生產生活,我們才能理解江南水鄉的跳魚舞、西北干旱地區的唱雨戲,我們才能在其獨特的韻律中體會到農民對大自然的敬畏以及對豐收的期盼。此時,面對轉型中的鄉村生活,留住那些與農業生產和生活一脈相承的歷史記憶,這是使農村充滿生機活力的前提,前者是后者之根,根壯方能枝繁葉茂。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所謂的新農村建設,究其本質應是重新建構一種理想狀態的農業文化。因為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決定中國社會形貌的因素依然是農村、農民和活在生活中的鄉土文化。
注釋
①費孝通:《社會調查自白》,知識出版社,1985年,第33頁。
②費孝通:《土地里長出來的文化》,《費孝通文集》第四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176—180頁。
③④陸學藝:《統籌城鄉發展,農村要進行第二次改革》,《經濟學家》2008年第2期。
⑤葉敬忠等2008年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別樣童年——中國農村留守兒童》、《阡陌獨舞——中國農村留守婦女》、《靜寞夕陽——中國農村留守老人》中描述了留守兒童、留守婦女和留守老人的生存現狀。
⑥張檸:《土地的黃昏——中國鄉村經驗的微觀權力分析》,東方出版社,2005年,第106頁。
⑦周蔚、徐克謙:《人類文化啟示錄》,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255—260頁。
⑧(11)(14)郭家驥:《西雙版納傣族稻作文化的傳統實踐與持續發展》,《人類學與西南民族》,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35、525—527、537頁。
⑨邢啟順、麻勇斌:《黔東北苗族傳統文化約束力在森林管理中的嬗變》,《鄉土知識的實踐與發掘》,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54—163頁。
⑩苑利:《農業文化遺產保護與我們所需注意的幾個問題》,《農業考古》2006第6期。
(12)(15)王獻溥、于順利等:《從傳統農業的衰落談農業遺產的繼承與發展》,《安徽農業科學》2007年第8期。
(13)[日]祖田修:《農學原論》,張玉林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50—155頁。
(16)參見閔慶文、孫業紅等:《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旅游資源特征與開發》,《經濟地理》2007年第5期;袁俊、吳殿廷等:《生態旅游:農業文化遺產地保護與開發的制衡》,《鄉鎮經濟》2008年第2期。
責任編輯:海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