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墓地
在大慶市解放村的一個高崗上,分布著一片墳頭,很多墳前沒有墓碑。
這是當年大慶油田大會戰中犧牲者的安身之地。
“老隊長站在井架上環顧四周,看到了這片高崗,老隊長說,這里風水好,就這里了。”許萬明向《商務周刊》回憶說。
70歲的許萬明是甘肅武威人,1958年加入玉門油田貝烏5隊,1960年3月25日隨鐵人王進喜一起從玉門來大慶參加石油會戰,因在會戰中的英勇表現,被稱為“小老虎”。1998年退休后,一直居住在王進喜的“第二故鄉”——八百坰。他也一直稱呼王進喜為老隊長。
在王進喜的帶領下,大家用土在這片崗子上圍了一個大圓圈,里面就成了那些在會戰中犧牲同志的公共墓地。
許萬明所知道的4個犧牲者當中,有兩個是自己的好朋友,一個叫張啟剛,一個叫明鳳賢,不過更多的人都沒有留下名字。
許萬明老人手掌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是在大會戰時候留下的。1960年3月的一天,氣溫是零下40多攝氏度,許萬明爬上鉆井臺,由于鞋子沾上了泥漿,不僅打滑而且很快被凍結,無法行走的許萬明只能用雙手拔起雙腳。早已裸露出手指的手套已凝固成一個硬殼,無法用力,許萬明猛地一掙,手撞到了鉆桿,皮肉進裂。“冷氣像鹽一樣把撕開的傷口絞得疼極了。”他至今還記得這種疼痛的感覺。
在講起這道疤痕時許萬明的眼中蓄著淚水。他沒有用近在咫尺的紙巾擦去涕淚,而用雙手在臉上粗粗地搓了一把。
大慶石油大會戰就始于那一年。1959年的時候,王進喜進京參加勞模“群英會”,獲知松遼盆地發現了大油田,回到玉門后主動請纓,要求參加松遼石油大會戰。當時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最嚴重的時期,王進喜和許萬明的老家甘肅是重災區,但為了國家早日丟掉“貧油國”的帽子,從西北到東北,王進喜帶著許萬明等人出發了。
崢嶸歲月
這支隊伍叫1205鉆井隊,王進喜是隊長,全隊包括兩名炊事員在內共37人。1960年3月,許萬明和第一批32人從玉門坐火車先到蘭州,再到北京,最后抵達黑龍江省安達縣,也就是現在的大慶。
“當時下了火車,就兩條公路。啥也沒有。”許萬明還清晰地記得50年前“一窮二白”的場景。
來大慶前,許萬明不知道這里的情況,只知道發現了石油,全國石油戰線的精兵強將都來了。分配給1205隊的是“薩55井”,這口井就是大慶油田的第一口出油井。
剛來的時候,鉆井設備和行李還在路上,無法開工。許萬明和戰友們沒有住處,就住在馬棚里。3月份的大慶很冷,他們晚上睡覺鋪的蓋的都是牲口草。干等著也不是辦法,他們問清井位在哪,就幾個人連走帶問地去找了,3個多小時才找到插著一面小紅旗的井位。
當時,由于會戰隊伍上得猛,大慶境內50多公里的鐵路線上,每個站臺都下人、卸貨,鐵道兩邊堆滿了各種鉆機、設備、器材、行李,由于缺少吊車和運輸設備,物資無法疏散。王進喜帶著有鉆機設備的隊伍趕到大慶時,鉆井心切的他帶領隊友用了三天三夜,硬是人拉肩扛,卸下60多噸的鉆機,又搬運到井場并安裝就位。而在玉門,這部鉆機搬家時,用了吊車、拖拉機各4部和10輛大型載重汽車。
井架豎起來了。沒有打井用的水,王進喜又帶領隊員拿臉盆端,楞是用最原始的方法端來了開鉆必備的55噸水。鐵人帶領隊員打下的第一口井——“薩55井”,后來成為整個大慶油田歷時最長的一口自噴井。
因為一開始對大慶的地質條件不熟悉,作為隊長的王進喜打井時不敢離開,隨時觀察進度,為以后鉆井積累經驗。他晚上睡值班房,白天困了就在鉆井旁打個盹,5天5夜沒有回住處。
第一口井打完,“鐵人”的稱號也就傳開了。而王進喜日后最為人稱道的事跡,則在其“奮不顧身壓井噴”的故事。鉆井隊打第二口井時,鉆至700米淺氣層,突然發生井噴,氣水流裹著泥漿沖天而起,如果不及時制止,就可能井毀人亡。壓井需要重晶石粉,可當時井上沒有,王進喜當機立斷,決定加水泥來提高泥漿比重,水泥加進去就沉了底,不能有效與泥漿融合,王進喜縱身跳進齊腰潦的泥漿池,用身體攪拌泥漿。在他的帶動下,隊里還有7人也跟著跳進泥漿池,其中就有許萬明。
許萬明回憶說,浸過水泥泥漿的身體像被燒了一樣疼,“我們年輕一些的好一點,隊長當時左腿剛剛被砸傷,上來后傷口血肉模糊,身上、臉上、手上也被泥漿中的化學藥劑燒出了血泡”。
“我還欠隊長30元錢”
在許萬明看來,王進喜什么都要比別人更“濃烈”——脾氣更急、性子更直、更樂觀、更豪爽、更堅韌……
“隊長腦子活,適合當領導,但他也脾氣火暴,急性子,凡事總要爭個第一。”許萬明說。
當了大隊長以后的王進喜,管事多,交往面大,開會下井隊了解情況得記筆記,有些字不會寫,王進喜就拜機關干部為師,邊學認字、邊學知識、邊學毛澤東著作。
王進喜也喜歡和自己一樣不要命的人。1960年11月,王進喜帶領工人在解放村附近打井,開鉆得需要水,許萬明一看水池子里結了一層冰,情急之下就踏上冰面,用腳把冰踹碎。王進喜看到后表揚說:“你真是個小老虎。”
王進喜還是個“發明家”,他有很多打破陳規的“原創”。比如看到每次鉆井搬家都要把井架放倒、設備肢解,運到地方再重新組裝,他便不乏天真地幻想:“如果有直升機把井架井臺連鍋端,放到新的井位上多帶勁。”周圍人一笑而過,鐵人卻和技術人員開始了反復論證,最終他利用12臺拖拉機的牽引力實現了井架的“整體搬家”,這種方式到現在還在沿用。
除了工作以外,王進喜有個愛好就是聽秦腔。許萬明至今記得當時有一臺留聲機,是王進喜的寶貝,也是1205隊唯一的娛樂工具。利用吃飯短暫的閑暇,王進喜會叫上大伙8欣賞地道的秦腔。后來王進喜把留聲機送給了許萬明。
“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它裝滿了我和老隊長的珍貴回憶,承載了我和老隊長的深情厚誼。”許萬明說。留聲機陪伴了許萬明幾十年。2002年,鐵人王進喜紀念館征集鐵人生前文物,許萬明想到了留聲機,雖有萬般不舍,但他仍然捐獻了出來,“只愿隊長在安詳寧謐的天堂,能有動聽的秦腔伴隨”。
許萬明老人心里一直有個遺憾,他始終沒忘自己還欠隊長30元錢。提起這件事,許萬明異常激動,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這不是多少錢的事,而是我欠了隊長一輩子的情。”
1960年6月的一天上午,許萬明接到電報:父親去世速歸。王進喜知道后立刻借給許萬明30元,讓許把父親的后事辦得圓滿點。
許萬明一直惦記著早點把錢還給隊長,他月月省吃儉用,一分一毛的攢,到年底,終于攢夠了30元錢。他找到隊長還錢,但隊長說什么也不要。
“幾十年過去了,回想起與隊長在一起工作、生活的那些年,老隊長給了我們許多教誨、幫助,隊長當年的音容笑貌、工作場面,就像過電影一樣。”許萬明說。
從帳篷到樓房
許萬明親眼目睹了大慶50年的巨變,其中最讓他感慨的,是這片曾經遍地葦塘、人跡罕至的荒原如今已是高樓林立。當年來大慶參加石油會戰時,一頂帳篷里要住幾十個人,牛棚、馬廄是辦公室,夏季時晴天又悶又熱,雨天又濕又潮,冬天冷得沒有辦法,他們就在地下挖坑,上面橫些木頭,再鋪上草,培上土,這就叫地窨子。30多人住在沒有窗戶的地窨子里,空氣混濁,這地窖子他們一住就是6年。
許萬明剛結婚那會兒,住的也是大帳篷。十幾家住在一頂帳篷里,擋上一個簾就是一家。“那時條件雖然十分艱苦,但大家一心想拿下大油田,也就不覺得苦了。”許萬明說。
后來總算有了泥坯房住,但冬天零下40多度,只能在房中生個土爐子,再接上一根10多米長的輸油管導熱取暖,工友們晚上就睡在管子旁邊。由于沒有足夠的柴火,只能燒原油。“早上起來,所有人的臉都被熏黑了,就看見兩只眼睛咕嚕咕嚕在動。”許萬明大聲地笑了出來,他很樂意被老百姓稱為“油鬼子”。
許萬明對1985年入冬時節的記憶尤其清晰。那一年他們一家住進了新建的家屬樓。
許萬明結婚后在大慶安家,前后共搬了6次家。最后一次搬家是1989年的冬天,從解放村的平房搬到八百坰6區的新樓,住房面積60多平方米。小區里配套設施齊全,有休閑廣場,寬敞明亮的道路。許萬明很滿足,“這么好的條件,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從帳篷、干打壘、土坯房到現在的樓房,許萬明都用相機一一記錄下來。每當老人翻看老照片時總會提醒兒女珍惜幸福生活,好好工作。如今,許萬明的4個兒女早已成家立業,都在油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