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或午后（組詩）

帶母親去足浴

小小的木桶冒著熱氣

連同服務生的聲音，也是熱的，落在你的襪子上

甚至落進襪子里面，陪伴你多年的灰趾甲上

你想起了很多了嗎，媽媽

你想起一輩子，這雙腳走過的路，蹚過的河

你想起了爸爸，他從不知道

洗腳成了時髦的消費，而

洗腳水里，可以放上那么多

好看的花瓣

拼湊起來，就是一朵朵完整的玫瑰啊媽媽，像年輕時

他送你的一模一樣

你想起了什么呢，媽媽，你著急地尋找

你那被塵土蒙面的鞋子，還有你那

隨身攜帶的布袋子

媽媽，你搖著手

媽媽，你搖搖頭

媽媽，小小的木桶冒著熱氣。

馬尾辮

從一個石礅跳到另一個，連同你小小的

馬尾辮。你張開雙臂，就像一對

被風打開的翅膀

我聽見你叫我媽媽了，寶貝

陽光明晃晃，照著你通紅的小臉

接下來，它還會繼續照耀你的童年

你像一顆跳動的露珠，讓青草和樹木

也跟著搖晃

下午很長，寶貝，就像遠方

很遠

有一天你會原諒媽媽

站在三米之外

為披肩的長發感到憂傷。

外省親戚

他敲門的聲音，像一樹炸開的石榴

風聲撲面而來，年輕的，帶著鄉間的泥土味。

一個碩大的白色編織袋，開始在他的肩上，現在

它站在地板上，里面裝滿了花生，和那些

來不及褪泥的土豆

在夏天的客廳里，空調在響

他一直站著，一直冒汗

他的手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叫我小嬸子

他讓我紅著臉，想起了我的身份。

熱愛

我的熱愛肯定來自某條沉船，深海處

看不見的漩渦。清晨，陽光丈量著海面，漁船

向路人出示旗幟。當海風停在出海前

高高的桅桿上

我愛那些在海邊彎腰勞作的人們

愛他們胸中洶涌的浪花

愛他們祈福的心，他們手中

鮮活的腥氣。

給寶貝

寶貝，你抓起雪，又向空中散開

多像媽媽小時候

那么多的雪花為你停下來

甚至黃昏也停下了腳步

我多想你永遠就這樣，停在你的七歲

停在你永遠對天空仰望，而不是像媽媽一樣

低著頭

我看見你穿著小靴子咯吱咯吱

在雪地里跑來跑去的樣子

像一只快樂的松鼠

你笑得多么好，寶貝，很多樹和樹上的鳥都聽見了

你多想笑得更好，當你在天黑前找到了雪人

拍拍它的肩，叫它不要害怕

你不知道那一刻，媽媽望著你

就這么哭了

黃昏

桃花藏在我的手心

等待經過的人。炊煙的形態，使鐘聲沿著山路

變得輕盈。我仍是個幸福的女人，在雨后

很多人開始沿著古道歸來，在水泡里顯形

濕漉漉地抱拳，問好

我看見了他們，我看見他們圍著一張破舊的木桌

坐下來，我是個幸福的女人

這時候我可以忽略一只沒有翅膀的鳥，站在我的肩膀上

陷得很深。

有時候

在雨天我感覺

一只鳥在飛

我感覺一只鳥在飛的時候

樹木在雨水里

露出嫩綠的葉子它上面的

雪已經開始融化

我還感覺

一列火車跑著

跑著

就停下了

是在春天停下的

你抱著我

一直

望著車窗外

無邊的草色

和山巒的寂靜

琴鍵上

走過天鵝的列隊。松林的款步。

這么久了，我原諒了在半空中焦灼的十指

原諒了馬匹，和它們身上的韁繩

原諒了從不為我們所動的山川，原諒一片樹林

沒有出現的猛獸，在野麥的波紋下

它黃金色的憂郁。

仰望

然后是一個人起身，零亂的夜空

仿佛揉皺的白床單，干凈的哭泣

我們沒有多少日子可以揮霍了，沒有多少日子

可以相愛

露水滴到前額，像你看到的那樣

在黎明到來之際

所有的愛和空洞，漸漸飽滿。

即景

多年后我們又是

另一個樣子。離開眼眶的淚水砸在枕頭上。夜晚

多么重，夜晚多么

輕。在床的兩側，去年的柳樹生煙

仿佛回不去的夢境

我愛你，愛你

抱著我的現在，和松開我的將來。

(選自《詩潮》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