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孔茨所取得的學術地位,有些人可能迷惑不解——不就是編了一本影響大、流傳廣的教科書嗎?如果說還有別的,不就是提出“叢林”一說引起了一場學術討論嗎?既沒有以他命名的模型或公式,也沒有獨創的思想和觀點,他的地位是怎么來的?就在他的同一時期,同西蒙、明茨伯格、阿吉里斯、戴明這些人比,孔茨似乎缺少自己的獨創性,更不要說同德魯克比了。刻薄一點,有可能認為孔茨是浪得虛名。如果了解一些學術評價規則,可能還會認為,孔茨的《管理理論的叢林》一文,盡管引用率極高,但仔細查查那些引用就會發現,多半是批評他的。這種“眾矢之的”難道是學術上成功的標志?

不錯,孔茨的主要貢獻,就是在一本教科書和一場學術爭論上面。這涉及到管理學的兩個范式,一個是職能研究范式,一個是學派分析范式。
在學界廣泛使用的范式(paradigm)這一概念,是科學哲學家庫恩(Thomas Kuhn)提出來的。所謂范式,是指學術共同體進行科學研究的工具。包括術語體系、研究方法,乃至學術交流規則等等,都是范式的表現。在《科學革命的結構》、《必要的張力》等著作中,庫恩提出了科學發展中完善范式和打破范式的兩種不同方式。在他看來,科學的學術研究,首先是建立一個范式(如經典物理學中的牛頓體系),然后是不斷以新的發現補充完善這個范式。這一時期的科學是常規性的。當新的發現在舊范式里容納不下時,就開始尋求突破,這種突破不斷積累,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提出了打破舊范式的任務,以新范式取而代之。這一時期的科學是革命性的。科學的發展既可以表現為對范式的補充和完善,又可以表現為對范式的打破和重建。
對于管理學來說,管理過程理論作為一種研究范式,是法約爾創立的。其后,這一范式得到管理學界的廣泛認同。孔茨不是這一范式的創立者,但在這一范式的維護和發展中,孔茨的貢獻最大。經過他的補充和改造,由他提出的五職能說,使法約爾范式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完善。孔茨理順了這一范式的內在邏輯關系,建立了這一范式同其他相關研究的溝通融合方式。最重要的是,通過孔茨的改造,這個范式克服了封閉化傾向,實現了全方位的開放(在早期,這個范式即便與同時代的泰羅也存在溝通障礙)。由此,法約爾范式通過管理職能的調整和變化,變成了可以容納眾多學派觀點和方法的管理知識體系,真正奠定了它在整個管理學中的主流地位,同時也實現了它自身的穩定和發展。可以說,迄今還沒有看到管理學界出現了打破這一范式的跡象。法約爾范式的后續生命力,正是孔茨賦予的。如果把法約爾比作管理學領域的孔子,那么孔茨就是管理學界的朱熹。僅僅這一點,他就不是浪得虛名。
管理學領域的學派分析方式,則毫無疑問是孔茨的《管理理論的叢林》一文所創立的。面對著眾多的學術爭論,如何在一派亂相中理出頭緒,孔茨作出了表率。當然,他的《叢林》一文,不是無可指責,但是,這篇文章采用的學派分類方法和分類標準,卻得到了管理學界最大限度的響應。而且孔茨所劃分的學派類型,也得到了廣泛的承認。所以,無論是支持他的學者,還是反對他的學者,毫無例外地都采用了他創立的學派分析術語,沿襲了他命名的學派名稱,這正是學術范式成立的標志。如果說管理職能研究范式尚不屬于創新而僅僅是一種調整式發展,那么管理學派分析范式的創始人非孔茨莫屬,名至實歸。
在一個學科領域,能夠有一個范式上的創見就是很了不起的,孔茨一人涉及到兩個范式,有發展,有新建,這樣的學者,當然會在學科發展史上留下他的身影。
當然,孔茨的這兩個范式,并不是十全十美,我們也不能苛求十全十美。誠然,這兩個范式,都存在較大的問題。而這兩個范式的問題,恰恰又同管理學的屬性、特點、發展趨勢緊密相關。
首先,科學一詞在現代使用極廣,然而這并不表示沒有歧義。管理學是不是科學,一直存在爭論。而到底什么是科學,又牽涉到對管理學的認識。從比較廣義的概念上看,多數人都認為管理學是一門科學,或者認為應該是一門科學。但是,就是這種廣義,戴爾也不愿意承認,他寧可把管理學看作藝術而不愿看作科學。從比較狹義的概念來看,會有更多的人對管理學的科學屬性感到迷茫。學界一直有人堅持,只有具有嚴密的邏輯實證體系的學科才是科學,更嚴格一點則會認為,只有具有數理表達體系的學科才是科學。馬克思曾有一句對拉法格說過的名言:“一門科學,只有當它能夠用數學方法表達的時候,它才是完美的。”用這一標準來衡量,管理學能否成為科學就大有疑問。在西蒙和孔茨的爭論中,兩人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承認管理學是科學。然而,西蒙的努力是使管理學向數學表達方向發展,孔茨則以廣義概念認為經驗知識積累也是科學。同是科學一詞,兩人使用的含義卻大不一樣。所以,孔茨的職能范式,盡管已經十分開放,但是,它只能接納西蒙關于決策的思想、觀點和方法研究,卻不能接納西蒙和馬奇把組織與管理形式化符號化的數理研究。這同范式主導者的心胸開闊或者心胸狹小無關,而是這一范式本身不能容納完全數理化的表達方式。孔茨強調數學不是管理學,就是這個意思。在對待霍桑實驗開創的實驗方式上,也有同類現象。職能范式可以采納斯金納的強化理論觀點,卻無法把斯金納箱內發生的針對鴿子和白鼠的實驗帶進管理學領域。因此,這個范式會不會產生革命性變化,取決于管理學的發展中數理符號化程度和實驗化程度。根據現有的研究來看,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孔茨的職能范式不大可能完成由經驗性學科體系向邏輯實證性學科體系或數理學科體系的轉變。所以,由它來包容整個管理學,也是不大可能的。
其次,在學派分析范式上,孔茨的出發點是實現管理過程學派的一統天下。這正是別人批評他的地方,也是這個范式最大的不足。孔茨對“叢林”的分類、概括、論證,都是相當有見地的,而這些也得到了學界的認同。但是他用管理過程理論來衡量和評價其他學派,就顯示出了幾分“霸氣”。當然,孔茨遵循的不是“霸道”而是“王道”,同我們批評的某些“學霸”有霄壤之別。但即便是“王道”,哪怕是柏拉圖設想的“哲學王”,也會使“草民”失去自己的權利。所以,不同學派對他的批駁甚至抨擊是很自然的。不過,這一范式存在著較大的調整余地,放棄了“大一統”設想后,這個范式依然成立。所以,我們看到的情況是,叢林沒有出現“王者”,各學派更加郁郁蔥蔥,但是“叢林”的范式卻經受住了管理學共同體的考驗,已經被大家所接受,而且還會沿用下去。
我們承認,孔茨有他的不足,但我們不能因為他沒有實現統一管理學的夙愿,就無視他的建樹。從范式角度看,孔茨作為管理大師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