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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五四現場

2009-12-31 00:00:00葉曙明
讀書文摘 2009年7期

五月四日那一天

1919年5月4日,星期日。

魯迅用一個字記錄了這天北京的天氣:“曇”———濃云密布。柳絮在天空中飛舞。胡同里的香椿樹悄悄地綠了,洋槐花已開始綻放。

在前一天晚上的會議上,議決行動時間為5月4日下午1時。但后來有不少人回憶說,示威活動,實際上從早上就開始了。北大學生方豪說:“于1919年的5月4日上午8時,在北京的天安門前聚集了一萬左右的大專學生和部分中學生。”俞勁也說:“1919年5月4日上午10時左右,各校學生約六七千人,在天安門前集會,每人手執小旗,上面寫著‘打倒賣國賊,收回山東權利’等標語。”許德珩的回憶錄是這么寫的:“1919年5月4日早晨,北京各校學生按計劃在天安門廣場集會,約計有三千余人。那天到天安門最早的是高師、匯文兩校。”

但更多的回憶材料都說,天安門前的示威活動,是從下午才開始。上午9時,各中等以上學校代表在堂子胡同法政專門學校開會,討論下午的游行路線,決定從天安門出中華門,先到東交民巷,向美、英、法、意四國使館陳述青島必須歸還中國的意見,促請他們電告各國政府。然后轉入崇文門大街、東長安街,前往趙家樓曹汝霖住宅,將旗幟投入曹宅,以表達憤怒。傅斯年被推舉為行動委員會主席,由他正式宣布,下午1時在天安門廣場集合,前往東交民巷進行和平的示威抗議。

但參加者來自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團體,傅斯年并不完全掌握他們的情況。事實上,他們當中不少人已下了決心,必要時以暴力進行抗議。

下午1時,天安門廣場上,聚集著愈來愈多的學生,而且不斷有學生隊伍開來加入,北大學生在上午10時提前吃飯,飯后在馬神廟二院大講堂前集合,按班級排隊,約一千人(幾乎占了北大全校學生的一半),列隊前往天安門廣場。教育部派了官員到北大,希望阻止學生外出。蔡元培在校門口攔住同學們,勸他們不要上街游行。

蔡氏神色凝重地說:示威游行并不能扭轉時局,北大因提倡學術自由,頗為守舊人物和政府所厭惡,被視為鼓吹異端邪說的洪水猛獸。現在同學們再出校游行,如果鬧出事來,予人以口實,這個慘淡經營,植根未固的北大,將要首先受到摧殘了。他說學生們有什么要求,他可以代表同學們向政府提出來。

易克嶷挺身而出,向蔡校長說明學生們上街游行的理由,請校長不要阻攔。隊伍中響起了一片噓聲,張國燾擠到前面說:“示威游行勢在必行,校長事先本不知道,現在不必再管,請校長回辦公室去罷。”幾個學生一擁而上,把蔡氏半請半推地擁走。其實蔡氏也只是盡校長的本分,做做樣子而已,并非認真阻攔學生。他后來自述其態度是“不去阻止他們了”。于是,隊伍立即像開閘的洪水一樣,一瀉而出了。

學生們沿著北池子向天安門廣場前進,隊伍高揭起謝紹敏那件寫著“還我青島”血字的衣服開路,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氣氛籠罩現場。走在前面的同學舉著一副挽聯:“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傾心媚外,不期章悖余孽死有頭”———“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遺臭千古”。后面的學生不斷高呼口號,向圍觀的路人派發傳單。市民夾道歡迎,鼓掌助威。

由于出校時耽擱了一會兒,北大成了最后一支到達廣場的學生隊伍。這時,廣場上已人如潮涌,各式各樣的旗幟迎風飄揚。太陽從云層后透露出來,有如蒼天之眼,俯瞰著這動蕩不安的大地。人們一看到北大隊伍到達,歡呼聲、口號聲、鼓掌聲,把廣場的氣氛推到了沸點。

北京步軍統領李長泰、警察總監吳炳湘,都趕到了廣場,勸學生立即散去。學生們以噓聲作為回答。教育部的官員告訴學生,他們無法通過使館區,建議學生返回學校,改推代表向政府和各國公使館交涉。李長泰說:“有話盡對我說,不必如此招搖。”學生們叫嚷:我們不信任當官的人!

學生代表向前對李長泰說:“我們今天到公使館,不過是表現我們愛國的意思,一切的行動定要謹慎,老前輩可以放心的。”現場學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紛紛催促啟程。李長泰取下眼鏡,認真讀了傳單,囑咐學生們:“那么,任憑你們走么。可是,千萬必要謹慎,別弄起國際交涉來了。”說完,跳上汽車,絕塵而去。

羅家倫、江紹原、張廷濟三名總代表,因為要準備一些文件,1時10分才趕到廣場。學生們隨即整隊出發,在傅斯年帶領下,打著兩面巨大的五色國旗,浩浩蕩蕩向東交民巷前進。游行隊伍整齊,氣氛嚴肅,受到狂熱氣氛的感染,所有人都忘記了恐懼,成了凜凜正氣滿心間的勇士。

忽然一陣大風,吹得漫天塵土。學生在風中用力舉著旗幟,繼續前行。在東交民巷口,他們被巡捕攔住,不準通行。這時學生們還是相當克制,相當守秩序,他們派羅家倫、江紹原二人為代表(另一說為段錫朋、羅家倫、許德珩、狄君武四人),到美國公使館遞交說帖。說帖指出:

1915年5月7日二十一條中日協約,乃日本乘大戰之際,以武力脅迫我政府強制而成,吾中國國民誓不承認之。青島山東一切德國利益,乃德國以暴力奪去,而吾人之所日思取還者。具以對德宣戰故,斷不承認日本或其他任何國繼承之。如不直接交還中國,則東亞和平與世界永久和平,均不能得確切之保證。

當天美國公使去了西山休息,由參贊出來接見學生,他接了說帖,講了些同情的話。學生們又轉去其他國家的使館,遞交說帖。但因為是星期天,大部分公使都不在。后來有人感嘆,如果學生們得到各國公使的接見,有機會向國際社會表達意見,也許就不會發生火燒趙家樓的事件了。就游行組織者而言,確實如此,但就少數激進學生而言,他們是揣著火柴而來,趙家樓是非燒不可的。

因沿途受到巡捕的阻攔,成了學生情緒憤激的發酵劑。但他們并不打算在使館區鬧事,有人高喊:“到外交部去!”也有人高喊:“到賣國賊的家去!”“我們去除國賊吧!”聲浪此起彼伏,一呼百應。傅斯年勸大家冷靜,但沒有人能夠冷靜下來,傅斯年只好扛起大旗,領著隊伍離開東交民巷,經御河橋、東單牌樓,往趙家樓的曹汝霖住宅去了。

4月從日本回國的章宗祥,在天津逗留了一段時間,住在曹汝霖的私邸里,陸宗輿又專程赴津與他會面,4月30日,章氏到了北京。他在這敏感時刻回國,引起諸多猜測,有人說他即將取代陸征祥擔任巴黎和會的中國首席代表,也有人說他準備接替曹汝霖出任外交總長。

5月4日這天,徐世昌在總統府設午宴為章氏洗塵,內閣總理錢能訓、曹汝霖、陸宗輿等人作陪。觥籌交錯間,忽聞警察總監吳炳湘來電話,天安門外有學生聚集,指巴黎和會失敗,攻擊曹、章、陸諸位,請諸位暫留總統府,不要回家。

曹汝霖對學生的抗議,并不在意,認為小泥鰍翻不起大浪。據曹汝霖回憶,當時徐世昌對錢能訓說:“打電話令吳總監妥速解散,不許學生游行。”錢能訓即用電話向吳炳湘傳達總統指示。

過了一會兒,錢能訓又電問吳炳湘:“現在怎樣了?”吳說正在勸說不許游行,但學生增加到約有二千人了。

又等了一會兒,錢氏又電問吳總監:“解散了沒有?”

吳氏回答:“人多嘴雜,頗不易為,恐他們定要游行示威。”

錢氏說:“請你多偏勞。”

不久,吳炳湘來電話說,他正在勸說解散之時,衛戍司令段芝貴忽然要出兵彈壓。“如果段芝貴出兵,即由他去辦,我不問了。”

錢氏隨即打電話給段芝貴:“這是地方上的事,不到出兵時候不必出隊伍,由吳總監去辦,請你不必過問。”不久,段芝貴來電話說,照吳總監辦法,不能了事,非派隊伍出來,嚇唬嚇唬他們不可。吳炳湘也來電話說:“段芝貴如定要派兵,我即將警察撤回,以后事情,由他負責吧,我不管了。”

錢能訓只好兩面協調,一面勸吳總監妥速解散學生,一面勸段司令不要出兵,地方上事,應由警察負責,不必派兵彈壓。段芝貴則說,照吳總監辦法,不但不能解散學生游行,恐事情擴大更麻煩。雙方各執一詞,爭辯不已。

據許多親歷者的回憶,在學生游行時,警察的態度還算溫和,而曹汝霖也證實,當時執勤警察奉了對學生要“文明對待”的命令,所以連警棍都沒帶。但段芝貴是段祺瑞的心腹大將,人稱段祺瑞為“老段”,段芝貴為“小段”,乃皖系軍閥的首領之一。這些軍人雖然沒有收復山東權益的本事,但鎮壓學生的本事還是有的。幸虧徐世昌頭腦還算清醒,不允許軍隊介入。

公府的酒席散了以后,章宗祥沒有回家,而是隨著曹汝霖去了曹府。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獄無門闖進來”。趙家樓離外交部很近,東起北總布胡同,西至寶珠子胡同,南鄰小羊宜賓胡同,據說是明代隆慶朝文淵閣大學士趙貞吉的故居。

陸軍部航空司長丁士源與日本新聞記者中江丑吉也趕到趙家樓。丁氏告訴曹氏:學生已往使館去了,似無來本宅之意。且庭外已有警察,即使來時亦能充分保護,勒令解散。于是,他們都放心安坐,飲茶聊天。其實,這時學生的隊伍正往趙家樓開來。

沒過多久,街上漸漸傳來人群的呼喊聲,由遠而近,由弱而強,滾滾而來,大有怒潮排壑之勢。曹氏諸人才意識到大事不妙,匆匆關門閉戶,不敢做聲。這時,數以千計的學生已從南小街涌入大羊宜賓胡同,開始他們誤認了另一座大院是曹府,紛紛把白旗扔到瓦面上,一名警察走來提醒學生,離此不遠的那座有寬敞大綠門的才是真正的曹府。學生們經警察指點,蜂擁到曹府前。

[許德珩記述]隊伍到達趙家樓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數百名軍警早把胡同口封住了,隊伍不得進去。我們于是變計,向軍警和和氣氣地講明來意說:“我們是愛國學生,來這里是找曹總長談談國事,交換意見,要他愛中國。我們學生手無寸鐵,你們也是中國人,難道你們不愛中國嗎?”我們做了很多說服教育工作,果然有效,軍警讓我們進了胡同。可是曹汝霖的住宅朱門緊閉,怎么辦呢?我們還是用說服軍警的辦法,包圍他們。我們進一步用三四個人包圍一個軍警的方式,向他們說服,幾乎等于繳械。

許德珩說保護趙家樓的軍警有數百人,曹汝霖沒說有軍人,只說有三四十名徒手的警察;而羅家倫卻說在曹府“門口站著一大隊荷槍實彈的警察”,也沒提及有軍人;北大學生范云所看到的情況是:“曹家的大門關得緊緊的,門外站著四個拿槍的警察。”

北京工專學生尹明德說,軍警是在曹府大門內:“曹宅早有準備,前后門都緊閉,內有一百多名軍警保衛。”他看到的軍警是有武器的,但對學生“也不敢干涉制止,持槍直立,呆若木偶”;另有時人所編《五四》一書則說“(曹汝霖)卒于3時頃偕章宗祥同歸趙家樓私宅,并囑吳炳湘派警察二百名至其家保護”,但警察對學生“皆束手不理”。

比較一致的說法是,警察對學生頗為同情,對阻攔學生不太賣力。如果換了是小段的北洋軍隊,豈容你幾個學生娃“說服教育”、“包圍繳械”?早已機關槍伺候、刺刀見紅了。幾年后的“三#8226;一八”,在執政府門前,他們就是這么干的。

警察一時間想不出阻擋學生的辦法,只好用石塊堵塞曹府大門。“頃刻之間,吶喊之聲,越來越近。有頃,見白旗一簇一簇在墻外出現。”曹汝霖所述現場氣氛,緊張刺激,有如電影一樣,“父親囑咐我躲避,但我家房子的建筑是一排平列的西式房,無處可躲。正在這時,忽有一石朝我父親飛擲過來。幸虧丫環用身子一擋,打中了她的背脊,腫痛了好幾天。若打中我的病父,就不堪設想了。我趕緊扶我父親進屋。我于倉猝間,避入一間小屋(箱子間)。章宗祥由仆人引到地下鍋爐房(此房小而黑)。”

學生們開始沖擊大門,但沒沖開,正準備離去,忽然有五名學生爬上圍墻,打爛了一扇窗戶,鉆進院里。這完全出乎總指揮傅斯年的預計,激進學生們預謀的“大暴動”,終于把火藥點燃了。示威活動開始失控。

這五名學生的英勇行為,遂成了五四運動由和平示威,演變為暴力示威的轉捩點。而這五名學生的身份,也一直成為眾說紛紜的話題。綜合各家說法,他們有可能是:北大理學院的蔡鎮瀛、北高師學生匡日休(互生)、傅斯年的弟弟傅斯巖、易克嶷、江紹原、高等工業學校一姓水的學生等人。

對學生們進入曹府的過程,參與者俞勁有生動的描述:

這時突然有領隊某君(參加五四前夕秘密會人員之一,湖南人,高師數理部學生,曾習武術,膂力過人),奮不顧身,縱步跳上右邊小窗戶,隨即有好幾個警察死死地拉住他的腿往下拽,領隊的學生們看到后,有的就用盡力氣去掰開警察的手,堅持不下。另有一部分人就痛哭流涕地向他們演說:賣國賊如何賣國,中國如何危險等,警察們終于被感動而放松了手。某君頭向里面一望,內部還有數十名武裝警察,正槍口對著他。接著某君向這些警察演說,警察大概也由于良心發現,不敢開槍,改變了瞄準的姿態。某君便不顧一切地跳下去,迅速而機警地把大門開了,于是大隊學生蜂擁而入。

俞勁所說的湖南人領隊某君,即匡日休。當他們從破毀的窗戶“滾入曹汝霖的住宅”后,看見院內有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衛兵,“已被外面的呼聲鼓掌聲震駭,并且受了跳進去的同學的勇猛的感動,已喪失了用武的膽量和能力,只得取下上好的利刀,退出裝好的子彈,讓繼續跳進去的五個同學從內面把那緊閉重鎖的后門打開!后門打開之后,如鯽如鱗的群眾就一擁而入”。

取下刺刀、退出子彈這些細節,是否確有其事,還是一種文學描寫,殊難判斷。但他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說法,即他們不是從前門,而是從后門進入曹府的。學生們到處搜查曹汝霖不獲,遂搗毀了許多家具和瓷器以泄憤。

據范云說:“有人在汽車房里找到一桶汽油,大家喊著‘燒掉這個賊窩’。汽油潑在小火爐上,當時火就燒起來了。”但更多人的說法是,縱火者是匡日休,而且是有備而來的。北大學生蕭勞說:“我行至曹家門外,看見穿著長衫的兩個學生,在身邊取出一只洋鐵偏壺,內裝煤油,低聲說‘放火’。然后進入四合院內北房,將地毯揭起,折疊在方桌上面,潑上煤油,便用火柴燃著,霎時濃煙冒起。我跟在他們后面,親眼看見。大家認得他倆是北京高等師范的學生。”如果他沒看錯,那縱火者的煤油是從外面帶進來的。

羅家倫在曹宅內也看見,“有兩個學生,自身上掏出許多自來火來,如果他們事前沒有這個意思,為什么要在身上帶來這許多自來火呢?”

當匡日休準備放火燒屋時,北大學生段錫朋大驚失色,連忙跑來阻止:“我負不了責任!”匡日休回答:“誰要你負責任!你也確實負不了責任。”說完,順手就把寢室內的蚊帳扯下來,劃火點燃了。

火光和黑煙頓時沖天而起。曹汝霖半身不遂的父親、妻妾和傭人,紛紛奪門而逃。學生們沒有為難他們,都讓他們走了。章宗祥聽見著火,被迫從鍋爐房逃出,卻被學生逮住,見他西裝革履,以為是曹汝霖,便圍上來用磚頭、鐵棍痛打一頓。中江丑吉拼命護著他,也被學生們打得七葷八素。羅家倫講述他目睹的事情經過:

章宗祥比較老實,他和那個日本人一道躲在一個小房間里,群眾跑進去的時候,日本人還掩護著他,于是大家知道他是一個要人。群眾便把他們圍起來了。不久一個北大的校工進來,他說自己是認識章宗祥的,并且說這就是章宗祥,于是大家便動手打起來,打了一頓,忽然有人說“打錯了”。大家便一哄而散,于是這個日本人和曹家的傭人,便把章宗祥抬出去,停在一間雜貨店里面,這個日本人也去了,于是群眾中忽然有人叫“剛才并沒有打錯”,大家便去找章宗祥,在他后門雜貨店中找著了。當時這個日本人還掩護著他,群眾們便用雜貨店中雞蛋來丟這個日本人,重新把章宗祥拖進曹宅來,拆散了一張鐵床,拿鐵床的棍子來打,所以當時章宗祥確是遍體鱗傷,大家以為他已經死過去了。

打過章宗祥后,學生們因怕出人命事情鬧大了,都跑出門,四散而去。羅家倫、傅斯年、匡日休等學生領袖,夾在人群中跑出曹府。這時救火車和水夫都趕來了,忙著撲滅大火;大批憲兵和游緝隊也趕來了,警察吹起了凄厲的警笛。到處是尖叫聲、雜沓的腳步聲、憧憧的身影,煙霧彌漫的胡同,在夕陽中混亂不堪。

一位記者被這種驚心動魄的群眾場面震撼了,他寫道:“吾人驟聞是種消息,幾疑法蘭西革命史所記載恐怖時代一般亂民之暴動,及路透電所報告布爾札維克黨人在俄國各地之騷擾,又發見于吾華首都。”這位敏感的記者,已經嗅到“革命”的火藥味了。由于發生闖私宅、縱火與毆打官員一連串事件,事態迅速惡化,原本對學生態度友好的警察,也不得不采取鎮壓行動了。

軍警旋即在東交民巷宣布戒嚴,在趙家樓也開始捕人了。走在后面的易克嶷、許德珩、江紹原、楊振聲等32名學生被抓,軍警把他們兩人一組捆綁起來,用板車押往步軍統領衙門。易克嶷沿途大呼:“二十年后又是一條英雄好漢!”

吳炳湘也趕到趙家樓,親自向曹汝霖道歉,并把他們全家護送到六國飯店。曹府的火被撲滅了,但東院一排西式房已燒成瓦礫,只剩下門房及西院一小部分中式建筑尚存。章宗祥身受數十處傷,腦部受到震蕩,然并無生命危險。

被捕學生當晚關押在步軍統領衙門的監房里,不許走動,不許交談。許德珩描述囚室的環境:“極其擁擠骯臟,只有一個大炕,東西兩邊各擺著一個大尿桶,臭氣滿屋。每半小時還要聽他們的命令抬一下頭,翻一個身,以證明‘犯人’還活著。”這位壯懷激烈的年輕人,作了兩首詩以表心意,其中一首云:

為雪心頭恨,而今作楚囚。

被拘三十二,無一怕殺頭。

痛毆賣國賊,火燒趙家樓。

鋤奸不惜死,來把中國救。

以愛國的名義

被捕學生在黑暗的囚室里等候著天明。

他們的命運,令許多人徹夜難眠。北京各校的同學都在開會,討論營救被捕同學的辦法;曹汝霖在六國飯店開會,和幕僚們商議應付他個人危機的辦法;內閣總理錢能訓也在自己的官邸召開閣員會議,研究如何處理學運。

對5月4日那天學生與警察的表現,歷來有不同的評價。年輕而激情的學生,參與政治示威活動,大致上,有兩種不同的心態,一種是立志要演繹宋代太學生伏闕上書,請求抗金的現代版;另一種則自視為聶政操琴、荊軻獻圖、魯仲連蹈海的傳人,誓以一己之性命,求社會正義的伸張。

從天安門廣場的集會,到東交民巷的請愿,由一群現代太學生領導,表現出高度的文明,足以垂范后世。而后來火燒趙家樓與毆打章宗祥,則是俠士登場,少數學生不惜以身犯禁,制造驚世駭俗的事端,甚至以犧牲個人來喚醒民眾。他們相信只要目的是正義的,無論采取任何手段,都足以名垂青史。

社會輿論幾乎是一面倒地同情支持學生,指責警察抓學生是“殘暴”、“野蠻”、“專制”。在一場中華民族大覺醒的運動中,個別人的過激行為是對是錯?曹、陸、章等人是否真有賣國?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誠如梁敬所說:“私人是非,乃至政治生命,都不過是意識覺醒中的微波,或怒火中的燃料而已,不足影響這運動在歷史上之評價與地位。”

學生的愛國主張,以及他們不畏犧牲,不畏強權,堅持和平、理性地表達訴求,完全是正當的、正義的,理所當然會贏得社會的欽佩和支持。然而,當個別學生不顧指揮者的勸阻,開始縱火、毆人時,警察到底應該怎么做,才符合法治社會的要求呢?這是一道考驗政府政治智慧和執政能力的難題。

從5月4日的情況看,警察還算克制,沒有過分使用暴力,學生集會游行時,警察沒有強行阻止,甚至在學生闖入曹府后也沒有馬上抓人,只是當事情發展至縱火和打傷人(當時以為打死了人)以后,才開始抓捕和驅散學生。

當被捕學生從步軍統領衙門移送警察廳后,待遇大為改善,警察總監吳炳湘親自慰勞學生,給他們換了較寬敞的囚室,允許他們走動與交談,還贈送報紙給他們了解外面的情況;伙食標準按警察廳科員例,每人每餐約一毛有零,吃飯時共分五桌,每桌六七人;允許外面的同學探視,也允許里面的同學托寄信外出。

由此可見,警方的處理方式,并沒有太多可指責的地方,以一個文明國度對待政治抗議活動和政治犯的標準來看,至少算是合格的。

總統和內閣對事件的反應,也沒有頭腦發昏,馬上訴諸白色恐怖,所謂“解散大學、嚴懲學生”等等,只不過是某些人的意見,并不代表政府,政府也沒采納。徐世昌最初想拿學潮做籌碼,打壓段祺瑞的氣焰,所以對學生頗為寬容,坊間甚至有一種傳說,把五四運動說成是徐世昌與林長民攜手搞出來的,“徐世昌為幕后政戰總司令,林長民為臨時前敵總指揮,徐意在對段示威,林意在對段泄憤,徐、林各有隱情,倒段目標同”。

徐世昌和段祺瑞都是北洋老人,但段祺瑞自恃敉平張勛復辟,有再造共和之功;又主張中國參戰,使中國成為戰勝國,忝列巴黎和會,功高蓋世,氣焰熏天,把個退耕老人壓得透不過氣來。徐世昌討厭段祺瑞是實,但說他為了“對段示威”而搞出個五四運動來,則未免荒誕不經了。

作為政府,它首先要考慮的是“利弊”,而不是“是非”。學生們首先考慮的是“是非”,而不是“利弊”。大家在不同的位置,考慮問題自會有不同的立場與視角。

雙方領導者的局量、器識、策略,對事態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如果把視野再擴大一點,拉開歷史的距離來看,辛亥革命把舊有的價值和倫理秩序瓦解了,卻沒有建立起一種新的、為社會所接受的價值與倫理秩序,則為五四運動最根本的催化劑。政府的失敗,不是外交的失敗,而是道德的失敗。政府也是這種政治環境的犧牲品。這次學生運動,既有可能成為中國“光榮革命”的序幕,也有可能成為“攻打巴士底獄”的前奏,這就要看朝野雙方如何博弈了。

身為北大教師的梁漱溟認為,即使學生們的目的是正義的,也不能作為侵害他人自由的理由。他在《國民公報》上撰文說:“我愿意學生事件付法庭辦理,愿意檢廳去提起公訴,審廳去審理判罪,學生去遵判服罪。”因為,“在道理上講,打傷人是現行犯,是無可諱的。縱然曹、章罪大惡極,在罪名未成立時,他仍有他的自由,我們縱然是愛國急公的行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行于他。縱然是國民公眾的舉動,也不能橫行,不管不顧。絕不能說我們所作的都對,就犯法也可以使得。”

梁漱溟的言論,遭到社會輿論的猛烈批評。幾乎所有批評者都認為:學生是愛國的,法律不能懲罰愛國;學生運動是群眾運動,群眾運動難免過火。《每周評論》上一篇署名知非(藍公武的筆名)的文章,直言不諱:“梁君說無論什么人,有他的自由,不許他人侵犯,這話本來極是。可是侵犯人的,要是出于群眾的行動,那就不能這樣的說法了。法國在歐戰初起的時候有個極有名的社會黨領袖,因為主張平和,給群眾打死,后來并沒有發生法律上的問題。這種事情實例不知有多少。”也就是說,只要是出于群眾運動,即使殺人,亦屬無罪。

這種主流觀點的一個基本依據,恒認為五四運動為政治事件,不是法律事件。學者周策縱在他的專著中指出:“當時多數中國人至少認為這個問題是政治的、道德的,而不是法律上的問題。”這種觀點必須建立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政治問題可以不用法律解決。政治是超越法律的。當年宋教仁遇刺身亡后,孫文就是以這個觀點,發動了“二次革命”。

“司法歸司法,政治歸政治”,雖是現代法治社會的基本原則,但絕不是說兩者互不相干,司法是絕對高于政治的,政治不能干預司法,但司法則要規范政治。

然中國是一個倫理之國。對梁漱溟的批判,一直持續到當代。1980年代出版的《中華民國史》,仍作如是析論:“梁漱溟的論點,試圖脫離五四運動爆發的政治背景,孤立地從法紀的角度看待這一事件,實質上站到了人民運動的對立面,說出了反動當局不便說、不敢說的話。”那么,人們就應該弄清楚,五四運動到底擁有怎樣一個可以令法律失效的政治背景呢?

一言蔽之,就是愛國的群眾運動。在這個堂皇的名義之下,一切個人自由、綱紀法制,都是無足輕重的,誰敢對“人民運動”說個不字,誰就是人民的敵人。

在中國江湖文化中,這種觀念源遠流長;而新文化運動,又只強調“民主”與“科學”,沒有把“自由”、“法制”的理念,同時張揚起來,這對中國的政治轉型,造成極其深遠的影響,事實上,也為1920年代鋪天蓋地而來的國民革命,定下了“群眾絕對主權”的基調。后來關于農民運動是否痞子運動,是糟得很,還是好得很的爭論,也就是梁漱溟與藍公武爭論的延續。再往后幾十年里,群眾運動作為一種革命模式,在中國愈演愈烈,則更是五四運動這顆種子結出的必然之果。

政府似乎低估了學潮,以為只是一起孤立的事件。因此,政府在一開始忙著封鎖消息,切斷北京與外國的無線電聯系,希望事態不再擴大。在錢宅的會議上,竟有人提議解散北大,教育總長傅增湘堅決反對。又有人提議至少要罷免蔡元培北大校長職,傅氏仍然反對。雙方爭論不休,錢能訓氣急敗壞地問傅氏:“你說蔡鶴卿(元培)校長地位不能動搖,假如蔡鶴卿死了怎么辦?”

在政府中,徐世昌對學運,是傾向于溫和處理的,而以段祺瑞為首的軍方,則力主嚴厲鎮壓,包括解散學校、更換校長。段芝貴甚至揚言,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也不可一日容此學風。盡管被拘捕的學生不一定就是縱火和毆打官員的人,但政府依然決定把他們移送法庭審判,以收殺雞儆猴的作用。

在這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下,各種飛短流長,在校園里不脛而走,有人說章宗祥已經死了,學生背了殺人的罪名;有人說被捕學生在警察廳遭到嚴刑拷打;有人說他們會被判處死刑。大家都沒經歷過這種大風浪,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都等著學生領袖們決定下一步的行動安排。羅家倫說:“當時各學校的中心,自然是北京大學,至于北大主持這個運動的軀干,要算是新潮社及國民雜志社里面的人。”和所有的群眾運動一樣,一批學生領袖,已在風浪中自然形成,受眾星所拱了。

羅家倫從趙家樓回到北大東齋(第一宿舍)后,筋疲力盡,倒頭便睡,睡到黃昏6點爬起來,又再投入活動。晚飯后,北大派出了一批代表,到各學校聯絡,準備在第二天,全北京的高等以上學校,一律罷課。羅家倫負責連夜到各報館去解釋今天發生的事情。他馬不停蹄地跑了十幾家主要報館。當他拖著疲乏的步履返回北大時,已是凌晨3點多了。夜幕下的古都,一片死寂。

當晚,北大學生聚集在第三院開會,商討營救被捕同學的辦法。有人擔心地說,校長可能會因這次事件辭職,大家都憤然表示,如果校長辭職,我們就全體解散。室內燈火通明,卻一片愁云慘霧。這時,蔡元培趕到了會場,有的學生見到校長,竟號啕大哭起來。蔡元培登上講臺,和顏悅色地對大家說:“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寄以相當的同情。”

話音剛落,全堂歡聲雷動。

“我是全校之主,”蔡元培說,“我自當盡營救學生之責。關于善后處理事宜也由我辦理,只希望你們聽我一句話就好了。請大家從明日起照常上課。”

據北大學生曹建說,對校長的意見,“大家一致表示聽從”。但學生楊晦卻說,“這次大會表現了青年學生們的愛國主義的情緒,已經集中在對賣國政府的痛恨上。議決:各校同盟罷課。”

“殺君馬者道旁兒”

5月5日,星期一。北京蘇醒了。

北大校園內,人人都在談論今天的罷課。當時有一個流行說法:“罷不罷,看北大。”如果北大罷課,北京其他學校都會跟進。現在,北大的課是罷定了,因此,從早上開始,全北京專門以上的學校,也一律罷課了。高等師范開始不贊成,擔心一罷課,同學們就會星散,無法召集。但到了下午,也開始加入罷課行列了。

學生們宣布罷課的理由是:“各校學生既痛外交之失敗,復憤同學之被拘,更有何心研究學問?此罷課之第一理由也。青島問題當以死力爭,被拘同學亟宜營救,全體奔走,日無暇晷,學雖至寶,勢難兼顧,此罷課之理由二也。”

然則,這時的罷課,乃各校學生自行決定,并沒有統一的組織領導。上午9時,各校代表齊集北大一院第三十六課堂開會,議決:派北大同學方豪率領各校請愿代表,向各校校長、教育總長和大總統請愿釋放被捕學生,不達目的,決不上課。另派劉兆瑸等同學去謁見警察總監吳炳湘,了解被捕同學的情況。

下午3時,北京14所專門以上學校的校長,在北大開會。他們接獲教育部指令,要求查明為首滋事學生,一律開除。校長們紛起反對,他們認為,這是多數市民的運動,不能讓被捕的少數學生負責;如果當局認為這是學校的運動,也應當由各校校長負責。他們決定派代表到警察廳要求釋放學生,如警廳不允,就去教育部;教育部不允就去總統府,總之不釋放學生,誓不終止。當推蔡元培(北大)、陳寶泉(高等師范)、金邦正(農業專門)、洪熔(工業專門)、湯爾和(醫學專門)、姚憾(中國大學)、劉抱愿(法政專門,時校長王家駒在外未歸,校務由教務長劉抱愿代理)為代表,前往警察廳交涉。

吳炳湘告訴他們,這次捕人是出于院令,要放人也須院令。于是一群校長躋躋蹌蹌,又轉去教育部,部里職員說,傅總長已決定辭職,今天沒有到部辦公。他們只好又去總統府、國務院,但都吃了閉門羹。

與此同時,來自北京各校的三千多名學生,正在北大法科開會。由段錫朋主持,首先報告上午各校代表會議,議決:由各校聯合上書大總統懲辦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各校一律罷課至被捕同學回校為止;宣言中外、通電全國教育會、商會,請其一致行動;電請上海和平會議主持公理;電請中國巴黎和會專使對青島問題死力抗爭,萬勿簽字。

國會議員符定一登臺演講,對學生大表同情,并十分支持學生的主張,愿效犬馬之勞云云。方豪報告上午請愿過程,由于專門以上學校的校長都在開會,所以未能到教育部請愿。劉兆瑸報告謁見吳炳湘的結果,并宣讀了被捕學生托他們帶出來的一封信。

隨后,羅家倫也向大家報告與報界、商界接洽的情形。商界對學生極為同情,定于明日開緊急大會商議方法。而報界亦希望各界一齊努力,并希望學界組織總機關,電報不能外發,報界可以代勞,總機關內部須有一新聞團,專責傳布新聞于各界,又建議學生派代表到上海接洽各界。

警官學校的代表上臺,又展示一件“殺賣國賊”的血書,令會場氣氛再度燃燒起來。段錫朋號召大家,如果被拘同學不能放回,最后手段就是聯絡各校學生到地方廳自首,決不能使少數同學負全體之責。大會宣布5月7日全北京中等以上學校總罷課。

大會一個最重要的議題,就是成立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合會。大家熱情高漲,公推北大和高師的代表起草組織章程。但在推舉學生會主席時,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據羅家倫記述:“大家本來要推傅斯年做臨時主席,忽然有一個浙江籍的學生姓陶的,打了傅斯年一拳,這一拳就把傅斯年打得不干,自此以后,五四運動和傅斯年便不發生關系了。因為他是一個以感情用事的人,一拳被打萬念俱灰了。我當時因為在各處接洽的事太多,所以不愿意做會場上固定的事,經大家一想再想,最后推出段錫朋來,由他做北大學生會的代表,結果就是北京學生聯合會的主席。”

究竟因什么問題發生爭吵,以至于動手,羅家倫沒說。但蔣夢麟有一篇文章,可作為此事的注腳,蔣氏寫道:“我識孟真遠在1919年,他是五四運動領袖之一,當時有人要毀掉他,造了一個謠言,說他受某煙草公司的津貼。某煙草公司有日本股份,當時全國反日,所以奸人造這個謠言。我在上海看見報上載這個消息,我就寫信去安慰他。”

似乎就是這件事情,令傅氏與學運領導層發生隔閡,以至于心灰意冷。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傅氏對政治的厭惡。他在“五四”發生四個月后,寫文章說:“在中國是斷不能以政治改政治的,而對于政治關心,有時不免是極無效果,極笨的事。我們同社中有這見解的人很多。我雖心量褊狹,不過尚不至于對于一切政治上的事件,深惡痛絕!然而,以一個人的脾胃和見解的緣故,不特自己要以教書匠終其身,就是看見別人作良善的政治活動的,也屢起反感。”故也可以說,傅斯年之脫離學運,是他遠離政治的一種自覺行動。

最后大會推舉段錫朋為學生會主席,方豪為副主席。羅家倫形容段錫朋:“他總是穿一件藍竹布大衫,扇一把大折扇,開口就是我們廬陵歐陽公的文章氣節,所以大家都當他有幾分迂氣,哪知道被選舉出來以后,他處理事務非常靈敏,運用群眾,大有特長,于是段錫朋的名氣陡然間聞于全北京。”

學生聯合會“以盡學生天職謀國家之福利為宗旨”,其組織架構,由評議部與干事部組成。評議部由各校各選派兩名代表參加,設正副評議長各一人,每周日舉行一次常委會,負責決定學生聯合會的方針和決議。干事部由各學校的學生社團選出代表組成,分總務、庶務、會計、文書、新聞、交際六股。學生聯合會的經費,由與會各學校學生分籌之。大家當場發動捐款,籌集了幾千元經費。

大會通過了致徐世昌總統書,略云:

山東問題,關系國家存亡,誰人不知。日人利用我南北和議不協,以對待朝鮮手段,利用李完用其人,隱為操縱。于歐洲和會提出強硬之主張,豈僅目無公理,直為亡國導線。我等與其坐而待斃,如朝鮮今日之現象,萬劫千億而不能復,孰若乘一息尚存之時,及早喚醒賣國之賊,以謀挽救。此昨日游街大會所由來也。

章宗祥、曹汝霖服官歷年,無非媚日,國外華僑及國內輿論,無日不指摘唾罵。而青島問題彼輩陰謀更盛,高徐、濟順之路約,直斷送主權于日人之手。章曹賣國之罪,非由一日。學生等欲喚醒賣國賊,發現天良,有所覺悟,致有5月4日之事。

學生等均系赤手,為萬目所共見。乃警廳竟下令逮捕至三十余人之多。學生誠無狀,但此次之事,乃為萬余學生與市民之愛國熱忱所激發。撫心自問,實可告無罪于國人。如有譴責,萬余人愿分擔之,斷不能以全體所為之事,使三十余人獨受羈押之累。

北京各界都被事態震驚了,商會、農會、旅京魯省同鄉、山東籍議員等團體及人士,紛紛開會,通電各省,請各地一致行動,為山東問題做后援。國民外交協會召開特別會議,派代表向政府請求釋放學生。5月5日,汪大燮致函徐世昌,勸其盡快釋放學生。當晚,汪大燮又與林長民、王寵惠聯名致函警察廳,請求保釋學生。其函稱:

竊本月4日,北京各校學生,為外交問題,奔走呼號。聚眾之下,致釀事變。當時喧擾場中,學生被捕者三十余人,未必即為肇事之人。大燮等特先呈懇交保釋放,以后如須審問,即由大燮等擔保送案不誤。群情激動,事變更不可知,為此迫切直陳,即乞準保。國民幸甚。

5月6日,北京總商會決定會員一律拒絕購買日貨,并提出斷絕與日本一切工商業關系的倡議,要求政府嚴懲賣國賊和暴虐官吏。北京鼎沸了。連一向閉門讀書的女學生,也手挽著手走上街頭了。

學生們的情緒,至為激昂,受著一種“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的崇高理想鼓舞,誓要以熱血報效國家。一向閉門讀書的女學生,受著這種氣氛的感染,也按捺不住,要和男學生一道走上了街頭。在北京協和女校就讀的著名作家冰心,在《回憶五四》一文中,描寫得活靈活現:

學生們個個興奮緊張,一聽到有什么緊急消息,就紛紛丟下書本涌出課堂,誰也阻擋不住!我們三五成群地揮舞著旗幟,在街頭宣傳,沿門沿戶地進入商店,對著懷疑而又熱情的臉,講著人民必須一致起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反對軍閥政府的賣國行為的大道理。我們也三三兩兩抱著大撲滿,在大風揚塵之中荒漠黯舊的天安門前,攔住過往的洋車,請求大家捐助幾個銅子,幫我們援救慰問那些被捕的愛國學生。我們大隊大隊地去參加北京法庭對于被捕學生的審問,我們開始用白話文寫著各種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種報刊上發表。

針對政府對外封鎖消息,學生們把關于5月4日事件的真相,通過某些外國機構,傳到天津租界,再從天津傳到上海,從上海傳遍全國其他城市和外國。政府的封鎖,只維持幾個小時就被沖破了。

事實證明,采取封鎖消息捂蓋子的辦法,是最愚蠢的,而且全無作用。蔣夢麟說他5月5日早上在上海的報紙已經讀到來自北京的消息了。內容大致為:“北京學生游行示威反對簽訂凡爾賽和約。三親日要員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遭學生圍毆。曹汝霖住宅被焚,數千人于大隊憲警監視下拘留于大學第三院。群眾領袖被捕,下落不明。”(蔣氏似乎把5月4日的事件與6月3日的事件混為一談了,當為記憶之誤。)

全國各地的抗議電報,像潮水一樣涌向北京。

上海南洋公學、復旦大學、圣約翰大學等三十余校學生電請北京政府速釋被捕學生。天津學生也有相同要求。上海報界公會電請北京政府勿漠視輿論,望立釋學生。上海商業公團、中華學界聯合會、江蘇省教育會、留日學生救國團等紛電北京政府,嚴懲曹汝霖等,釋放被捕學生,并電巴黎中國專使,堅持山東權利,萬勿簽字和約。在上海的南北和談總代表也分別致電徐世昌,表示同情學生。這些來自地方和民間的聲音,對政府構成了重大壓力,迫使它不敢草率從事。

北京專門以上學校校長繼續在北大開會,會后再次到教育部請求釋放學生。傅增湘雖已遞交辭呈,但仍允向錢能訓疏通。接著,大家又去警察廳,向吳炳湘強烈表示,如果今晚還不能釋放學生,各校秩序,都將難以維持。吳氏代表政府答復,只要學生取消明天(5月7日)的大罷課,被捕學生就可釋放。校長們問他有什么保證,吳氏發誓說:“如果復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

當天,交通總長曹汝霖、幣制局總裁陸宗輿呈請辭職。徐世昌一方面對曹、陸二人“濃情溫語,再三慰留”,另一方面又頒布嚴厲的命令:

本月4日,北京大學等校學生,糾眾集會、縱火傷人一案。方事之始,曾傳令京師警察廳,調派警隊,妥為防護。乃未能即時制止,以致釀成縱火傷人情事。迨經警察總監吳炳湘親往指揮,始行逮捕解散。該總監事前調度失宜,殊屬疏誤。所派出之警察人員,防范無方,有負職守。著即由該總監查明職名,呈候懲戒。首都重地,中外具瞻,秩序安寧,至關重要。該總監職責所在,務當督率所屬,切實防弭,以保公安。倘再有借名糾眾,擾亂秩序,不服彈壓者,著即依法逮捕懲辦,勿再疏弛。此令。

這道總統令,一經頒布,輿論嘩然,群情愈加洶涌,恒指為“袒庇曹章,不恤甘犯眾怒,欲置愛國學生于死地,摧殘士氣”云云,其實只要細心研讀,不難看出政府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態。它沒有指責學生,反而指責警察;沒說要懲辦學生,反而說要懲戒警察。但在眾聲喧嘩之下,沒有人可以理性地思考,“借名糾眾,擾亂秩序,不服彈壓者,著即依法逮捕懲辦”這類措辭,立即引起了強烈的反感和反彈。

晚上,蔡元培回到北大,馬上把羅家倫、方豪等學生領袖找來商量,以取消明天的罷課,換取警察廳釋放被捕學生。學生領袖們為難地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便要復課,乃是辦不到的,我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但羅家倫倒是同意取消罷課,他說:“現在如果盡讓同學們關在里面,也不成事,況且我們這一次有放火及毆傷等重大情節,章宗祥還沒有脫離危險境界,有兩天沒有大小便,醫生說他命在旦夕了。適巧政府又捉去我們幾個人,用這幾個人去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問校長們:“若是我們明天復課,他們不放人,怎樣辦?”

校長們說:“我們可以用生命人格為擔保,而且吳炳湘也曾發誓過‘如果復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

羅家倫覺得應該答應政府的條件。但其他學生領袖都反對,認為未經學生聯合會的討論,這樣答應下來乃是越權。羅家倫說:“現在為減少被捕同學之危險,這件事非如此辦不可,我們只有從權辦理了。”

[羅家倫記述]當夜我們分成五隊,去通知全體同學,明天復課,除每個宿舍派一隊外,其他兩隊,是負責通知宿舍附近公寓里面的同學的。大家出發時候,已經是12點鐘,同學們完全睡著了,一個一個房間敲起門來,把睡熟的人叫醒了,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還不相信,還要費許多心血去解釋,解釋不明白的時候,還要受大家的責罵。半夜醒轉過來的人,相對講話,口中臭氣是最令人受不了的。這可以說是我在那一晚上特別記得深刻的一種感覺。幸而能得大多數同學之了解,謝謝大家對于我們還有最低限度的信任,所以第二天北京各大學亦先后復課了。

5月7日上午10時左右,被捕學生全部釋放了(不是無罪釋放,而是保釋候審)。各學校出動六輛汽車,赴警察廳歡迎獲釋同學。被捕同學開始以青島問題還沒解決,不肯出獄,經吳炳湘再三勸告,始肯離去。

當汽車駛抵北大時,馬路兩旁的市民歡呼雷動,好像歡迎凱旋英雄一般。學生們也鼓掌答謝,不停高呼“學生萬歲”、“還我青島”。《益世報》還以汽車環城散發號外,人們爭相傳閱,雀躍不止。漫天的陰霾,仿佛露出了一線陽光。許德珩是獲釋學生之一,他回憶當時的情景:

我們是在5月7日上午11時許被釋放的。北大全體學生都在漢花園紅樓北面的廣場上等候我們的歸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借來了三輛小汽車,我們就是分別坐著這三輛小汽車回來的。廣場各放著五張方桌,我們被捕的北大同學大約十二三人,都站在方桌上和同學們見面。蔡校長也在場。大家的情緒都萬分激動,被捕同學沒有一人說話,蔡元培校長講了幾句安慰并勉勵的話,大家激動得熱淚交流。有人說:“還是快去休息一下罷!”我們從桌上跳下來,走到紅樓返回各自的宿舍,接著就參加《五七周刊》的發行工作去了。因為5月7日是北洋軍閥簽訂二十一條條約的國恥紀念日。

在這個國恥紀念日,國內國外發生了一連串事件,令人目不暇給。最引人注意的是,這天原是國民外交協會定下召開國民大會的日期,5月6日晚,警察廳冒名發出通知,稱大會已停止,勸大家勿空勞往返。7日當天,天安門及中央公園一帶,軍警林立,戒備森嚴,天安門東西兩側一二公里范圍交通斷絕,布滿軍警、馬隊,從上午10時起公園停止對外開放。在中央公司門聚集演說的人群,很快被馬隊驅散。國民大會無法召開,大會組織者把會場臨時改到先農壇,又被警察驅散。最后改到京師總商會會所舉行,因為場地狹窄,只有兩百名代表與會。

大會議決四項:一、宣布取消1915年5月7日“二十一條”。二、膠州、青島應由德國直接交還我國。三,胺濟及順濟、高徐鐵路換文,認為無效。四、巴黎和會如不容我主張,我專使不得簽約。并計劃于11日再開大會,如再遭官方禁阻,則派代表到濟南或南京,聯合各省召開國民大會。

另一件轟動的事件,發生在日本。四千多中國留學生,這天在東京召開國恥紀念大會,向各國駐日本公館遞交意見書。但遭到大批日本馬隊和武裝警察的鎮壓,雙方在街頭爆發激烈沖突,學生有一百多人受傷,其中29人重傷。日本警方逮捕了39人,第二天被保釋出來。但最令中國留學生憤怒的是,日本警方宣稱,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是受中國代理公使莊景珂和中國學生監督江庸所請。

在北京,北大學生郭欽光,這天因病去世。他是廣東文昌人,患有肺病,五四那天參加了示威游行和火燒趙家樓,因為跑路太多,疲勞過度,病情惡化,吐血不止,5月7日在醫院去世。學生們這時正擔心章宗祥會和他們打官司,上了法庭,縱火打人,終究有點理虧,于是狄君武急中生智,想了個主意:不妨把郭欽光的死,說成是被曹家傭人打死的,也許可以抵消章宗祥的官司。大家一致叫好,結果郭欽光便被塑造成五四運動的烈士,受到全國各地隆重的追悼和公祭。羅家倫說:“郭君那一天因為走路過多,身體過勞而使肺病加重乃是確實的,這是我們應該同情他。但是把他造成五四的烈士,全國亦以烈士待之,多少未免有點滑稽。”然當時作為一種斗爭計策,亦無可厚非。

北京的空氣緊張而壓抑,為下一個高潮的爆發,積蓄著能量。

(選自《重返五四現場》/葉曙明 著/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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