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愚昧做一點考證

自耄耋以來，中青年時代甚至中老年時代能干的活都不能干了。只能看看報，看看電視，其余時間就是躺在躺椅上看書———沒系統地看，順手摸過啥書就看啥書。于是碰見了兩個故事。假如把它們聯系起來，是會引起很多想法的。茲先將兩個故事轉述于下。

第一個故事是西門豹和河伯的故事。《戰國策》、《史記》、《說苑》中都做了或詳或略的記述。連中小學生都在課本中學過的。它發生在戰國初年魏文侯(他是魏武侯的爹，梁惠王的爺爺)時候，地點是鄴，即河北臨漳。這里，積聚在古老型村社中有一種頑固的迷信意識，大家必須供奉一個明神(明者靈也)，才能保證風調雨順，生活安定豐足。供奉的方法是從村社中選一個美女，打扮起來丟到水里，據說是給河伯(即河神)做老婆。這自然是一種殘暴的和惡劣的民俗，但由于村社中愚昧的頭頭(“三老”之類)堅持執行，加上一些基層的政權爪牙(文獻中叫“廷椽”)也企圖從中勒索謀利，這種民俗幾乎轉化成一種制度了，每年一次。到西門豹來做鄴令，才進行了強力的改革，辦法是把大女巫和她的兩個徒弟丟到漳河里去。

第二個故事是郭元振的故事。郭元振是唐朝的一員大將，名位僅次于郭子儀、李光弼。郭、李是打安祿山、史思明的，郭元振則在大西北“安息四鎮”地區抵御吐蕃。新舊兩《唐書》都有他的傳。兩《唐書》是皇皇正史，自然不會記載什么傳奇故事。故事是大宰相牛僧孺所作，見其《玄怪錄》。郭元振是唐魏州貴鄉人。貴鄉這個設置早已撤掉了，地點約當今之河北大名，距上個故事地點的河北臨漳相去匪遠。

故事說，郭元振青年還只是一個秀才的時候，夜行迷失道途，只騎一馬，隨一仆人。到一個地方，看見一所整齊的堂舍，像是要接待什么重要人物似的。可是堂舍中闃無一人，只聞有女子哭聲。郭尋蹤詢問，原來又是古老型村社中頭頭，“三老”、“廷椽”什么的，用五十萬錢(五百緡)買來一個女子，準備奉獻給他們迷信的一位明神———烏將軍。郭元振等到二更，明神果然降臨了。郭假借切食鹿脯的因由，用小刀猛刺這位烏將軍左胸，烏將軍跑了，落下一只豬腿。“三老”們洶洶前來質問，為什么對保佑一方的明神進行傷害，破壞了一方的平安。郭帶領眾人沿血跡找到一座大墳里，所謂“明神”者，原來是一頭大豬———一個豬妖(原文獻中叫做“淫獸”)。

將兩個故事對到一塊讀，是頗耐人尋味的。半個世紀以前，前蘇聯的斯大林寫過一篇文章，叫《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說的是拿語言跟人們的意識形態做比較，語言不帶有上層建筑性質，故可不隨經濟基礎的變動而變動;可人們的意識形態則不然，它屬上層建筑范疇，必須跟著經濟基礎的變動而變動，“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隱隱含有強力推動的意思。至于變動的速度，斯大林則是放了一句活口:“或遲或速。”

拿以上兩個故事來印證。西門豹的故事約發生在公元前4世紀(粗擬396B.C.)，郭元振的故事約發生在公元后8世紀(粗擬742A.D.)，兩者相距粗計1100年，即11個世紀。地點是在同一個地區，鄴與大名相距不遠，均在冀、魯、豫三省交匯之處。這兩個故事的比較只在一個情況下是沒有意義的，即郭元振故事也許是唐朝人順著西門豹故事捏造的，或者說，塑造的。但這一情況也缺乏證據。并且故事中不少細節說明是地地道道唐朝的事情。那么我們在郭元振故事不是捏造的基礎上來推論的話，將會看到，在社會意識還包含著極大迷信的情況下，也就是說，在社會意識還包含著極少科學成分的情況下，人們為了保佑一方的風調雨順，會不惜捏造出一個明神來予以崇拜，會不惜每年犧牲一個無辜的女孩子來完成這種“小規模宗教”式的崇拜，而這種崇拜竟然在歷史上至少綿亙了一千多年而未變換。這替斯大林所說“或遲或速”的“或遲”二字提供了證據。

把話題再拉到當代。66年前盧溝橋事變時，我還是一個20歲剛出頭的少年，由清華園走出來，在山西太原受了一陣軍事訓練，又返回山東去探母。路過濟南，住在叔叔家里。那是一座小四合院，在跨院的墻上砌了兩方小龕，都掛著精致的布簾，我問這是什么，人們告訴我里面供的是胡(狐)三太爺，他能保佑一家安全。門簾不能動，動了胡三太爺會生氣的。我從濟南坐火車回老家，下火車要走60里，在走了40里的地方看見一棵大樹，樹的葉子全沒有了，滿樹枝上掛的全是紅布條，是從來沒看見過的一種景觀。我問老百姓，他們說，胡三太爺托夢給這村里的一位長老，說日本人快打過來了，誰在樹上掛塊紅布，誰家就能躲避災難。后來這件事被韓復榘知道了，怕引起更大的騷亂，就派兵把樹鋸倒了。據說樹心里流出來紅色的樹液，老百姓說這預示韓復榘要流血的，后來韓果然被蔣介石槍斃。

河神、豬神、胡三太爺，都是同一類的“明神”，被愚昧的人群供奉起來，說是為了免災。自古迄今，這類迷信，何時得破除干凈，真成了大問題。不是報紙上登著，說我住的大院墻外馬路上，就有十二三個算卦測字的迷信攤點嗎?

(選自《桑榆集》/趙儷生 著/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