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9月毛澤東主席逝世后,上海市美術界召集會議,動員立即開出一個全面體現他生平的展覽。情急中領導發現沒有反映陜北抗日戰爭階段的存畫,便借調我和另兩位畫家突擊幾天抹出一幅豎式油畫肖像。時間緊迫,畫得很粗,意猶未盡的我就和領導商定重新創作此題材,參加逝世周年展。
我從小就有英雄主義藝術情結。蠟筆涂鴉,多為古代將軍騎馬打仗。父親湯曉丹導演了《紅日》等多部戰爭片,人稱“銀幕將軍”。他收藏的大批外國畫冊使我熟看凱撒、拿破侖、彼得大帝等騎像,并憧憬自己有朝一日能畫中國英雄騎像傳世。當我意識到抗戰年代中的毛主席行不離鞍。而相應的油畫卻基本沒有時,便再也按耐不住創作沖動了。在隨后的深入構思過程中,我逐漸感到需要打破單人肖像的局限性,更廣泛地去表現全中國人民堅持八年抗戰的整體形象。堅強的領導核心、勇猛的軍隊、不愿做奴隸的人民,都對抗戰的勝利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油畫的主角,應升華成不朽的抗戰精神。我摒棄了豎構圖,采用寬銀幕橫構圖,加上了戎馬倥傯的周恩來副主席和意氣飛揚的八路軍將士們。他們與毛主席共同疾進在壯麗的黃土山河之中,保家衛國,把侵略者趕出去。單純的肖像畫就這樣一稿稿轉成波瀾壯闊的史詩,轉成歌頌中華民族的歷史長卷了。
構圖定下后便收集素材。首先選定毛周二人的頭像照,然后到上海戲劇學院借了軍服、槍支和鞍轡。由朋友們披掛上陣充當模特。馬在畫里舉足輕重,可要在現代化大都市里找到匹真馬來畫卻非易事。當時我在上海市農業展覽館美工組工作。附近的西郊公園有動物園,就跑去試運氣,然所見都是斑馬類的珍禽異獸。我不甘心,溜到展區外的辦公區,喜窺幾匹普通馬關在后院。養馬員說只要提供單位證明便配合我拍照。幾天后,我拿著像機赴約時才發現沒有鞍蹬。養馬員一躍而上,腿夾光馬肚。持韁勒馬到預定的角度由我搶拍。
《轉戰南北》并非農展館本分工作。不宜占用上班時間,我只能改變夜宿館中的習慣,下班后騎車回家作畫。來回一個半小時,風雨無阻,加上節假日不休息,終于如約參加了1977年秋在上海市美術館舉辦的紀念毛澤東主席逝世周年美術展覽。取《轉戰南北》為標題是有含意的,除與日寇進行持久戰外,它指出了這支軍隊源于南方歷經千辛萬苦來到北方抗日的背景,兼代涉及了周恩來奔波于延安和重慶之間維持國共合作的史實。當時還有一個副標題:抗戰中的毛澤東與周恩來。后來在國外展出和出版時,標題直譯有點勉強,便意譯為On the March(行軍途中)。逝世周年展結束前后,正值高考恢復,我全心投入溫書迎考之中,只顧得上拍了張黑白照片留底,便把展過的畫拆卷封存了。
翌年如愿考取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后,我就攜《轉戰南北》到北京去交流,記得曾給吳作人等導師、同宿舍的孫景波、陳丹青等同學以及院內外許多美術愛好者看過。由于空間不夠,它只能卷藏在我床頭墻角的空檔里,示人時鋪在地上。1981年5月22日,英國著名畫家大衛·霍肯尼(David Hockney)和大詩人史迪分·斯潘德(Stephen Spende r)訪問北京。中國美術家協會安排中央美院師生代表五人于當天上午會見他們,地點在中國美術館接待廳,由邵大箴教授領銜,我也在其中。當時中國和西方美術界有三十多年未通音訊,雙方都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所以問答頻繁,氣氛活躍。突然,客人提出要看一下美院師生的作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和壁畫系研究生劉虹趕回美院取畫。我抱了一捆課堂習作。順手捎上《轉戰南北》。回到美術館,我倆把作品一字兒攤開,《轉戰南北》鋪在地上。霍肯尼和斯潘德在它面前審視良久,特別是霍肯尼,臉湊得很近,瞇著眼認真察看細部。在隨后出版的《中國旅志》(China Diary)中,斯潘德寫道:“湯沐黎說由政府組織他創作的這幅畫。描繪了二次大戰中的著名情節,顯示了毛澤東在眾人簇擁下策馬而行的場面。其英雄主義畫風源自蘇維埃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傳統,以此而論,造詣很高。”大家都知道霍肯尼和斯潘德是思想前衛的藝術家和詩人,既批判資產階級傳統也批判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們對我的作品的關注。實際上是對中國學院派教學水平的默認。還有一位在中央美院研究美術史的英國學者白蘭(Carolie Blundon)也對《轉戰南北》印象很深。回倫敦后,1983年,她編寫了一部《中國文化大全》(Cultural Atlas of China),內中刊印了此畫。把它介紹給世界。從技術水平上講,《轉戰南北》反映了我努力自學考上研究生前的高峰。至此我已連續創作了十多幅大型主題畫,年年參加全國或上海美展,積累了經驗。另一方面,十年來摯友陳逸飛常來我家同畫人物寫生,耳濡目染。頗有心得。我把寫生中煉就的色彩和筆觸直接搬到畫面上,有意識地脫離文革初期美術紅、光、亮的模子。這在當時是要擔政治風險的。畫可能會被冠以“蘇派”、“寫真實論”或“玩弄技巧”等頭銜而遭否定。我把寶押在自己的造型能力上,我想只要把毛澤東周恩來畫得逼真生動,就無人敢輕易來否定,結果目的達到了。今天回頭再看,且不論這幅畫的風格和文革同期主席像的區別,在那個年代創作的毛周并駕齊驅的油畫至今僅此一幅。事實上,我甚至連毛主席單人騎像都沒見過,真有點出乎意外。
1979年我通過文化部全國統考,成為改革開放后首位公派油畫專業留學生,于1981年赴英國皇家美術學院深造。行前將此畫寄存在北京,不料幾經遷徙,失去下落,至2006年才在上海找到。它被當成一床席子卷在另一床席子中間。時隔25年,打開一看,除邊緣有些剝落,主要人物和馬匹都完好如初,令人驚喜。經上海市油畫雕塑創作院專家修復后,上海文匯報圖文并茂地報道了此畫的新生。文革中的創作都無簽名,修復后我補上了簽名,并在背后題字說明。2007年4月,上海劉海粟美術館舉辦《他們曾經年輕》回顧展,《轉戰南北》入選其展和畫冊。2008年9月,美國紐約亞洲藝術博物館舉辦《藝術和中國革命》大展,《轉戰南北》又遠渡重洋,入選其展和畫冊,在太平洋兩岸引起廣泛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