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這條路每天來回四趟,路上的風景已經熟悉得讓人可以視若無睹,紅綠燈、人行道,人來人去,車來車往,商店、廣場、菜市場,甚至搶包的、醉酒的、吵架的、打架的,已經讓人覺得乏味,每次匆忙瞥一眼就淡漠地過去了。
然而今天,我說遇見了天使都不足以表達內心的驚喜。
我得過到馬路對面的菜市場買菜,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時,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盤算買點什么菜。進菜市場對我來說是一件頭疼的事情,站在那里你根本就不知道要買什么,一個人的飯菜要多簡單就有多簡單,但就因為太過簡單,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魚頭煲豆腐湯,豬骨燉蘿卜,還是別的什么?真令人頭疼。這時候耳朵里的耳塞突然被扯掉了,那確實是被扯掉的。MP3塞在外套袋子里,自己的雙手也插在袋子里了,感覺到被一種不算太沖的外來力氣往衣袋里扯了一下,那外來力扯掉了耳塞線,耳塞便一下子飛離了我的雙耳,《加州旅館》的美妙音樂從我的耳邊消失了,汽車和人聲的嘈雜爭先恐后地灌進耳朵里,還在口袋里的手卻被一只手握住了,柔軟,溫暖,小巧。
上帝,有這樣的小偷嗎?有這樣的小偷的手嗎?
皺眉低頭一看,一張小臉蛋也仰頭看我,圓溜溜的眼睛,仿佛在笑,也仿佛在詢問,或者是在向我表示他想這么做,他應該這么做,他能這么做。他的右手插在我的口袋里,握住我的手。那是個做夢都會讓我發笑的小男孩,肉乎乎的小臉蛋被冬天的風吹得紅彤彤的,腦袋上留一撮黑亮的頭發,一身鮮亮的鵝黃色燈芯絨裝包住他圓乎乎的小身子。我朝他眨眨眼,他也朝我翻眼皮。不會超過四歲的小男孩。
我能和你說說話吧?我說。
能呀。他說,同時抬起右手指指自己肥嘟嘟的小嘴唇:我的嘴在這里呢。我笑了,這個小精靈。
我在衣袋里捏捏他的小手,他也捏捏我的手指頭,并且扮一個讓我非常舒心的鬼臉。
你的衣袋里什么東西都沒有。他說。
不是有我的手嘛。我說。
手不是東西,手又不是玩具,怎么能算東西。他說。
嗯,是的,手不是東西。可這是我的衣袋呀,不是嗎?我說。
是呀,衣服是穿在你身上的,肯定是你的衣袋了。他說。
可是,為什么你的手會在我的衣袋里?難道你會是覺得我這件衣服好看?想摸一下?我說。
我媽媽從來不穿黑色衣服,我沒見她有黑顏色的衣服,你全身都是黑的,像只烏鴉。他說。
你見過烏鴉嗎?
見過,但不是活的烏鴉。
啊,你把烏鴉怎么了?你見到的不是活的烏鴉?我說。
幼兒園里的圖畫書上的烏鴉怎么可能是活的?他理直氣壯地說,那模樣仿佛是在嘲笑我沒進過幼兒園,所以沒見過圖畫書上的烏鴉。好吧,我確實是沒進過幼兒園。
那么,你見過活著的烏鴉吧?我有些艱難地說。千萬不要認為和小孩說話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見過啊,我現在就看見了。
現在?我一臉迷惑,并且抬頭朝天空看看,天空只飄著幾朵白云,半只鳥的影子都沒有。
他大笑。你不就是一只烏鴉嗎?一只黑烏鴉!幼兒園里圖畫書上的烏鴉就是穿黑衣的,哈哈。
我也笑了,很久沒這么舒心地笑了。
好吧。我說,捏捏他的手。我們不談論烏鴉了,你能說清楚為什么你的手會在我的衣袋里嗎?還把我的耳塞給扯掉了,要知道我正在聽音樂呢。我說。
我沒打算扯掉你的耳塞,我只是想過馬路,我想到馬路對面去,這你都不知道。他仿佛因為我理解不了他的手在我衣袋里的原因而很不高興。
過就過吧,為什么要把手放我的袋子里?我說。
你這人怎么這樣啊?他不滿。要過馬路啊,沒大人帶,我敢過馬路嗎?這路上的車多得跟幼兒園里的小朋友似的。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讓我帶你過馬路吧?
是呀!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占你的便宜?我從來不占女孩子的便宜,不像我們班的肥牛。他嘟囔著說,那模樣有些不屑。
肥牛占女孩子便宜的時候你在干嗎?
我……他的聲音小了許多,飛快地看我一眼,說,我打不過他。我爸爸說看見別人受欺負不能躲開,要幫助受欺負的人,肥牛有一次揪北北的辮子時我推了他一把,但他把我打倒了,北北幫我去叫老師來了。
嗯,你做得對。我說。好吧,你要到對面馬路干什么?你家的大人呢?
去喝綠豆粥。他歪著腦袋看著我說。
我知道商場對面有家飲食店的綠豆粥很好吃,夏天那里的綠豆粥是溫的,而冬天則是熱乎乎的。
就你一個嗎?我說。
是的,他說,他們在書店里呢,叫我自己來喝綠豆粥。小男孩揚揚手里的兩塊錢。我朝身后看看,路邊有個書店。我看見一對年輕夫婦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笑。我也朝他們笑了笑。
他們?我說。
是的。小男孩說,我爸爸是個警察,媽媽當老師。
嘿,是嗎?我說你怎么那么大膽呢,原來爸爸是警察啊。我說。
是的。他神氣地說。
好吧。要是我是壞人怎么辦?我說,你有可能把你的手放在壞人的衣袋里了。
我爸爸說壞人少好人多。
那要是我就是那幾個少的壞人呢?我說。
就過一下馬路,你能把我怎么樣呢?他有些心虛了。
嗯嗯,你說得對,我確實不能把你怎么樣,況且你爸爸還是警察呢。怎么樣,我想請你吃綠豆粥,你敢嗎?我說。
可是,你已經帶我過馬路了,怎么還能吃你的綠豆粥呢?他有些不好意思。
這個小天使,他不知道他的小手帶給我的是什么,那也許會讓我快樂上好長一段時間。那不是輕易能得到的快樂,是的。
沒關系,那里人多呢,你不會是怕我給你下迷魂藥吧?膽小鬼。我故意不高興地說。
好吧,誰說我怕了。
綠燈亮了,我們手拉著手,仿佛熟人似的穿越馬路。孩子,你知道,世界應該是這樣的,沒有硝煙沒有狡詐沒有貪婪沒有欺騙,所有的孩子沒有疾病,不再寒冷,不再忍饑挨餓,他們能像你那樣,放心地把手交給一個并不熟悉的人,帶你平安地越過斑馬線去。
是的,孩子,世界應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