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1956年生,哈爾濱人。下過鄉(xiāng)、教過書、當(dāng)過文學(xué)編輯。自少年時代喜歡詩歌,數(shù)十年未改初衷。自197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詩集多部,現(xiàn)就職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
誰是誰的孩子(組詩)
誰是誰的孩子
我的父母,一起老了
兩片秋風(fēng)中日漸枯萎的黃葉
這么快,他們就變成了老人
風(fēng)燭殘年,讓兒女的心生出疼惜
我曾經(jīng)那么排斥他們
曾為遠(yuǎn)離家門而心存慶幸
沒完沒了的利弊分析
經(jīng)久不息的叮嚀和囑咐
那幾乎是我少不更事時
最為厭煩的聲音
如今,一切都反了過來
父母日趨沉默寡言
而我則在許多瑣碎的問題上
一遍一遍,告誡他們
我甚至還強(qiáng)迫他們復(fù)述
唯恐稍有不慎
讓我損失了他們
誰是誰的孩子?真是風(fēng)水輪流
父母大人,如今對我言聽計從
從國家大事到生活小節(jié)
他們逐漸失去了
指點的能力和判斷的信心
他們對我諸事依賴
有時,甚至崇拜地望著我
如同兒童望著家長,部下望著首領(lǐng)
那一日挽著他們?nèi)≡嚎磻?/p>
欲過馬路時,忽然怔忪
許多年前,就是這個路口
我們站在哈爾濱初冬的風(fēng)里
頗為引人注目
父親挺拔英俊,戴著那種哥薩克的
帽子
母親溫婉安靜,衣著時髦,形貌出眾
他們一人一只手,小心地牽著我
媽媽彎下腰告訴我,斑馬線的含義
爸爸則簡明扼要,教我看紅燈綠燈
一句話
二十年我?guī)缀跄昴曛販?/p>
一句話。那句話短促微弱
輻射出的力量卻逐漸放大
與愛情無關(guān)。那句話
是關(guān)愛,期待,還有信賴
一句話傳遞的信息
竟那樣無邊無際
難過,痛苦,包括失望
生活的常態(tài)讓人心灰意冷
這時,那句話
像一盞床頭小燈,光亮微弱
卻以燭照之力,讓我猛醒
二十年前,一個人
彌留之際,對我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成為一只鳥
隱身在我思維的密林里
無處尋覓它的蹤影
只是在緊要時候
它會撲啦啦一下
飛了起來
變老的時候
變老的時候,一定要變好
要變到所能達(dá)到的最好
猶如瓜果成熟,焰火騰空
舒緩地釋放出最后的優(yōu)美
最后的香和愛意
最后的,竭盡全力
變老的時候,需要平靜
猶如江河入海,猶如老樹腰身蒼勁
回望來路,一切已是心平氣和
一切已選擇完畢
再無長吁短嘆,雙手?jǐn)傞_
左手經(jīng)驗叢生,右手教訓(xùn)縱橫
變老的時候,猶如名角謝幕
身姿謙和,自信在心
眼角眉梢,深藏歷練后的從容
幕帷垂落,絲竹聲遠(yuǎn)
一切已是過眼云煙
唯有尊嚴(yán)的光芒,閃耀在日暮時分
變老的時候,是起身返回兒童
未必鶴發(fā)童顏,卻更趨近坦率而純真
我們在變老,而世界仍年輕美貌
一切循環(huán)往復(fù),嬰兒在啼哭
而那收留過我們笑容和淚水的人間
又一場輪回,正在聲色里進(jìn)行
關(guān)于葡萄酒的痛飲
香檳是序幕
在哈爾濱最漂亮的露西亞餐廳
我們是店主的朋友
九月的下午
一個遠(yuǎn)方友人的到來
引發(fā)一次淋漓酣暢的痛飲
“這是加利福尼亞的”
好酒。我們的舌尖嘗到了
遙遠(yuǎn)的加州,云霧陽光和風(fēng)
味道香醇厚道,真是好
從籽粒飽滿的葡萄在風(fēng)中搖曳
到今天瓊漿的馥郁
如此精良的品質(zhì),一定經(jīng)過了
許多敦厚誠實之人
一瓶又一瓶
從加州又到波爾多
我們徜徉在葡萄園的熏風(fēng)里
從西十道街到建國街
再從江邊到西頭道街
一群流動的飲者
一群平素里沉穩(wěn)的中年人
在哈爾濱九月的某個下午以及深夜
任酒盡瓶空,醉意醺然
往事、現(xiàn)在、蒼茫的未來
藏釀的激情在徐徐釋放
柔軟晶瑩的葡萄
一粒一粒
生出了火焰的心
那唯美的,用自己雙手
雕出精美木刻的露西亞的主人
又一次酒后吐真言
去國多年,卻依舊深愛著這座城市
這里埋藏著他童年的夢想
這個當(dāng)年叫做米沙的少年
他心愿執(zhí)著,卻基本不能實現(xiàn)
他想刻畫出夢境,為此
他想當(dāng)哈爾濱的市長
還是讓我們痛飲吧
當(dāng)不了市長,我們就做最好的市民
有那么多的心事
足以把酒杯斟滿
所謂痛飲,原來是一邊酣暢地喝酒
一邊隱隱地,感到心有些疼痛
致洪波
寬大的夜色中,列車駛進(jìn)長春
月臺,天橋,霓虹燈
讓我想起,那個在此定居的詩人
他的名字和漂泊的經(jīng)歷
常讓我聯(lián)想到河水
鐵軌蜿蜒前行,又讓我想到
我們通常所說的命運(yùn)
火車提速
而往事的顯現(xiàn),總是那么緩慢
二十年前,他瘦削,年輕
笑起來牙齒潔白,走路生風(fēng)
熱愛詩歌,如同熱愛真理
森林,石油,勇猛的動物
他總是書寫
那些有力量的東西
從不衣衫襤褸,卻熱衷于流浪
每一個他居住過的地方
都更像一頂帳篷
而所有的帳篷之上
照亮他夢境的,都是那頂皎潔高遠(yuǎn)的
詩歌的星空
人至中年,游子返鄉(xiāng)
在這個叫作長春的地方
他開始了一生辭章的下闋
筆力仍舊遒勁,時光流轉(zhuǎn)中
又添了冷峻,深邃與蒼茫
今夜,我從你居住的城市經(jīng)過
片刻的停留后,繼續(xù)南行
我想起你的笑,想起因為腰傷
走路輕有微駝的樣子
想起我們二十年的友情
那些片段,像車窗外不斷閃過的燈火
溫暖,迷蒙,帶著柔和的光暈
還有,舊書一樣的往事
這看起來漫長
其實正在飛速消逝的人生
謝謝
我明知這是假話,還是心懷感激
畢竟,把好聽的話說給別人
這也算是一種善意。謝謝
尤其是,當(dāng)我們目光相對
你迅速地躲閃,臉頰一絲緋紅
讓我更有了一種好感
你還沒有最后丟失,當(dāng)年
說謊后就不安的習(xí)性
真的,謝謝
(選自《紅巖》2009年第2期)
她在人性和人情的美好境界中找到了自己的家園,然后把最干凈的詩句放飛,去感動人間世界。她為花凝神,為茶動情,為草藥憂傷,為流失的歲月感慨。她從不故作高深,但她的詩在靈魂高處,的確是詩歌的大手筆,這決不是虛美之辭。她的詩有時看似簡單,卻是生命的感悟,有一種沉潛的力量。
——邢海珍